此人身上纏著亮黃色的亞麻布,向王通雙手合十,諂媚的笑了笑:“王老板,真是好久不見。最近生意不錯吧?”
原來是王通的舊相識。顧季一邊感慨自己的反詐騙意識太先進,一邊向王通使了個眼色。
顧季沒有任何經商的經驗,所以他們早就約好這次讓王通讓王通來打頭陣,顧季隻是在一旁學習一下究竟是怎麼做生意的。
王通拍了拍男人的肩:“還好,還好。我來介紹一下,這是阿米。我之前來永安做生意時,他就是牙商,會說漢話。”
接著,他又對阿米道:“我這趟是給東家做生意,這是東家的小少爺顧公子,第一次出海行商,多照顧。”
“原來這樣,小公子莫怪,我有眼不識泰山。”阿米眼睛一轉,目光黏在顧季身上:“您放心。您對這裡不懂,把一切交給我就好。先找個酒樓歇歇?”
顧季搖搖頭:“多謝,已經吃過了。”
“塔米爾家的酒樓最好,能吃到這裡獨有的好東西,也和你們宋人的口味。”阿米繼續勸道。
顧季皺起眉。
“直接去看貨吧。”王通道。阿米才放棄去酒樓的想法,領著兩人向市場走去。
三人走過泥濘的小路,進入城市中心。永安港雖然不大,但確實海船商貿往來的絕佳場所之一。每年的冬季風都會帶著永安港的船隻前往宋朝貿易,在夏季風時再滿載而歸。因此像顧季這樣的宋國商人,倒有些罕見。
他們的腳步在一處商鋪前停下。這鋪子很寬敞,牆壁上掛著阿拉伯風格的掛毯,老板正盤腿坐在地上等著客人。
“阿米!”看到三人前來,老板熱情招呼。
“這裡是最齊全的鋪子,什麼東西都有。”阿米向兩人熱情介紹,撚起店裡的胡椒:“這胡椒要不要?來這裡的宋人都要帶些運回去。”
他向顧季諂媚笑笑:“老板讓我給您一個實惠價,隻要100貫一箱,一箱十斤。您要不要?”
胡椒的香氣和銅錢的氣味一起彌漫。
店裡的光線很暗,香料的氣味也很濃。顧季好奇的觀察四周,又被香氣嗆的有些難受,根本沒注意聽他在說什麼。可王通卻拉住阿米:“上次——”
阿米給王通使了個眼色:“一個季節一個價,王老板。”
“那上一個季節是什麼價?”顧季問道。
“上一個季節賣70貫……”阿米覷了一眼王通:“您來,看我的面子老板也要便宜一些。不過如今這個時節,實在賣不了這麼低的價格。這樣,我再給您降一些,85貫怎麼樣?”
“價格變動這麼多的嗎?”顧季問。他雖然未曾經商,但也總覺得批發不能搞得像地攤大賣場一般:“我們雇你做伢人,便把最便宜的介紹給我們。”
“這不是……”阿米訕訕笑:“老板在,我們總得依著老板的意思開價嘛。”
老板操著半通不通的漢話,強硬道:“再低就賣不了了。”
顧季對行情不甚了解,王通也確實沒在這個季節來過。他最終敲定:“來五箱。”
除此之外,顧季又采購了一些常見的香料,差不多每樣都選了一單。這些香料在永安港是這個價格,但回到宋朝北方,價格便要翻上好幾番。
正是這個原因,再加上顧季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就不打算在價格問題上多追究。
等到選的差不多的時候,阿米笑道:“店裡的這些都要一份是吧?那我們就簽契約了?”
顧季點點頭。
老板拿出黃紙寫契約,漢語一份,印尼語一份。上面寫著貨品的種類、價格和交易方式,契約要三方過目簽字。
老板和阿米先簽了字,接著便拿到顧季眼前。顧季看著那一張漢文寫成的合同,隻覺得頭疼。
他有充足的閱讀繁體古籍的經驗,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有閱讀蚯蚓爬的經驗。所有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繞的他眼花繚亂。
顧季乾脆直接去看總額,900貫。
不對。顧季神情一緊。
他雖然沒學過經濟學,但他會加減法。剛剛在采買商品時,明明是買了八百貫的東西……他按著黃紙往上找,發現了一條“大食琉璃兩尊,100貫”。
“這是什麼?”他問:“記錯了嗎?”
“您剛剛不是說,所有的貨物都要一些嗎?”阿米笑道:“這是剛剛運來的琉璃器,都搶著采買呢。”
顧季簡直要氣笑了。
這是什麼,這不就是強買強賣嗎?當時阿米問他是不是每樣東西都要一點,他回答是。但那時阿米隻給他介紹了店裡的香料,店裡也根本沒有擺出來其他貨品。
他閒的沒事買玻璃乾什麼?宋朝的玻璃製品本身已經到了很高的水準,更何況,玻璃在海運又那麼易碎。
顧季道:“這個我從來沒說過要,把它去掉。”
王通也上前附和,卻被阿米捏住比了個手勢。他趕緊後退一步,和阿米撇開關係。
“這不大好吧,”阿米假裝為難道:“這可是您親口答應的,我怎麼和老板說呀?”
說著,他便繞道簾子後面,捧出來兩個匣子。匣子揭開,裡面是兩尊彩色琉璃器,有著典型的阿拉伯風格。
老板在背後虎視眈眈,阿米捧出一尊琉璃器,上前推給顧季:“您看看,這可是大食來的最好的貨色了,我向你保證,這種東西宋國都沒人見過,絕對能賺上一大筆!”
顧季趕緊後退兩步。
這玩意要是打碎了,可就賴他頭上了。
他熱情的介紹顯然想讓顧季產生興趣。但顧季從現代穿越來,什麼漂亮的玻璃沒見過,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冷漠的說:“我們不要這個要麼我們什麼都不買。”
“這明明都商量好了呀,”阿米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對著顧季陰陽怪氣:“您們宋國商人,怎麼都不講理的呢?”
“您不要,其他的商人可都搶著要。小郎君您聽我一句勸:您剛剛出海沒有經驗,錯過好東西吃了虧,可彆怪我阿米沒提醒您。”
顧季冷笑。
他算是看明白了,從見到阿米開始,對方就把他當成了富貴人家的小傻子,可以隨便糊弄。
阿米將他描述言而無信之人,讓顧季理虧;又強調顧季經驗少不識貨,試圖讓顧季接受自己“無能”,從而聽從他們擺布。
他要是糊塗膽怯,指不定就簽了字。
怪不得海關官員提醒他們小心,這種強買強賣加道德綁架的套路,指不定坑了多少人。
“走吧,”顧季拍了拍王通的肩:“我們不買了,換一家店。”
言罷,他扭頭轉身就走。剛剛氣勢洶洶的走出店門,他才看到店門面前竟然跪了一個人。顧季一個急刹車停住腳步,卻不想阿米從後面衝過來扯他——
“哐。”
三人撞個滿懷,夾在中間的顧季被懟的眼冒金星,差點兩腿一軟跪在地上。還是王通趕緊上前把顧季拽起來。
王通確認了好幾遍顧季沒什麼事,才扭頭看著阿米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這……”阿米也被撞了個趔趄,額頭直冒冷汗。他看了眼被王通扶著的顧季,扭頭便對門口跪著的人大罵:“你這個好死不死的畜生!怎麼又從這裡跪著?”
接著,又皺起一張臉對著顧季笑道:“小郎君,您千萬彆生氣,生意的事您也再考慮考慮,看我不打死這個小畜生。”
“慢著——”
顧季從眼冒金星的狀態緩過來,先看向地上跪著的人。那是個約麼十五六歲的瘦弱少年,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上有隱隱血痕,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褂子。
這次撞到他本不是少年的錯,顧季看不得阿米把這樣的事歸在少年頭上。他攔住阿米的鞭子:“這人是誰?”
阿米還沒開口,地上的少年卻突然抬起臉來。他的眼睛黑的發亮,張嘴說一口流利的漢話:“大人救命!您是在找伢人嗎?我能給您服務,保證漢話說的比阿米好!他竟做些騙人的勾當!”
“啪!”
這下顧季也攔不住了,少年狠狠的挨了一鞭子。接著老板也從店裡出來,吐了一口黑痰,抄起棍子便披頭蓋臉的揍過去。
“郎君莫要見怪,這小子什麼渾話都往外說。”阿米向顧季勉強笑笑:“他父親是宋人,母親原先是在店裡乾活的。本就是個無媒苟合生出來的東西,也就儘會坑蒙拐騙!他母親上月死了,這家夥便一直到店裡討今年的工錢。”
“他母親死前浪費老板的藥錢怎麼不算?老板不找他要錢遍算好的!”
“你胡說!”少年挨著打,也要尖叫著反駁阿米:“我阿娘今年做了八個月的工,合該那兩貫工錢。她得急病兩天便去了,哪要的你這麼多藥錢?”
“我做小工,一天才得50個銅板。沒有這份錢,弟弟妹妹在乳娘家吃什麼?真是喪良心的!”
原來少年還有一雙同母的弟弟妹妹,在乳娘家寄養。顧季擺擺手,讓阿米把話翻譯給老板:“算了,我買下之前訂的香料,但彆再耍滑頭把彆的東西加進去。老板把工錢付給那個孩子。”
阿米照實翻譯。
香料的價格總是大差不差,再加上王通把關,不會高太多。顧季又懶得再去跑另一家鋪子踩坑,更何況這少年看著也著實可憐。
“謝謝善人!謝謝善人!”少年向顧季叩頭。
老板思忖一番,顯然顧季的錢能更多賺一些,於是放下鞭子,扔了兩吊錢給少年。接著老板擦了擦染著血跡的手,重新便拿出兩張黃紙擬定合同。
確認無誤,三人簽字。
“請問送去何處?”阿米笑意堆滿臉:“您下榻哪一處酒樓,或者租了哪一處的庫房……”
“明天直接送到船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顧季道。阿爾伯特號雖然有點晃,但卻有乾淨溫暖的大床,他不準備在岸上過夜。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袍子,在剛剛的推攘中弄臟了袖口,雪白色的鮫紗上有了顯眼的一塊汙點。
“好嘞!”阿米低頭記錄,抬眼卻也看到了顧季被弄臟的衣服,他慌忙上來拍打:“小郎君真是對不住,都怪我衝撞了小郎君——”
當他的手觸碰到顧季的袖子時,他愣了愣。但隨著他拍打袖口的幅度過大,一串珍珠從袖袋裡散落出來。
“啪嗒啪嗒。”
那是雷茨當天晚上被辣哭的眼淚,第二天就變成了流光溢彩的紫粉色珍珠。顧季覺得實在很漂亮,於是才偷偷收起來。
阿米見有東西掉下來,趕忙低頭去撿,又眯縫著一雙混黃的眼細細查看:“是我手拙,小郎君千萬彆怪罪。這是貨真價實的鮫珠?真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顧季壓低眉毛,不耐煩的看過去,心裡卻暗暗吃驚阿米竟然知道這是鮫珠。阿米見狀趕緊把珍珠都還回來,眼睛卻還是在顧季的袖口上打轉。
他咧嘴笑笑趕忙道歉,輕輕在自己嘴上抽了兩下,看向顧季和王通:“我們粗人,小郎君彆見怪。這次是我給您添麻煩了,就不要牙錢,您千萬彆生氣。”
顧季點點頭,和王通一起轉身離開,留下阿米鞠躬看著他們的背影。
在永安港,宋國商人的地位永遠高一些,本地人會儘量避免發生矛盾。也正是如此,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顧季才能有些底氣。
兩人走出去幾十米,卻被攔住去路。剛剛那個少年竟然還跟在等著他們,見到顧季便跪了下去。
“小的願為郎君做事!”他定定的看著顧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