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1 / 1)

天地有氣

先前龍須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礴的瀑布。

隻是現如今龍須溪應當稱呼龍須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尤物女子,站在溪水河水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年輕女子身材極好,撐得胸口處的衣衫高高鼓起,可謂低頭望去不見腳尖,以至於那團金色絲線劍穗,就那麼盤踞之上。

她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鄉野村婦的粗俗名字,楊花。

女子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籙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脫衣,一件件褪去,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水之中。

最終她露出一副曲線婀娜、潔白無瑕的完美胴-體,沐浴在月光水霧之中,襯托得她愈發仙氣嫋嫋。

然後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

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女子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大中小三等,河水也是如此,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一方水路,一律隻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之上的河水,各自分上中下三等,龍須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上的江水,並無高下區彆,如今鐵符河一躍成為大江。

隻是鐵符江、龍須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一切從簡。

兩位新晉江河正神神,都不是龍泉縣熟悉的名字,其中鐵符江正神,叫楊花。

相比江神敕封的雷聲大雨點小,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了三位正統山神,分彆是披雲山、點燈山和落魄山。

封神儀式,聲勢浩蕩,大驪皇帝的親筆聖旨,聖人阮師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的宣讀內容,欽天監青烏先生的“埋金藏玉”,當地父母官、龍泉縣縣令吳鳶,為兩尊泥塑金身神像揭幕,等等,一係列繁文縟節,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分五嶽正神,一般的山神,土地,總共三層,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升遷,但也不絕對,若是地界上出現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後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其中落魄山一尊山神,尤為古怪,隻知道姓宋,比起其餘兩尊通體鎏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餘衣飾則彩繪,並不塗抹金粉,據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湧瀑布。

女子一隻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柄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

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哪怕她天生體質異於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遊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彙聚的地方。姓楊名花的少女逐漸長大,很快就被一位大驪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裡,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得上彆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的苦功夫。

但是真正迫使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原因。

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麼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麼算什麼長生橋?

她心裡清楚,這叫懷璧其罪。

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籙。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後,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但是與此同時,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驪珠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台。然後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經是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她還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聖人,她隻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劍上的女子,靜止懸停,恰似一尊神祇立於神龕。

她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

她先是那頭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於江水之中,隨流而逝。

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的哀嚎,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漸血肉模糊的嬌軀,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後,女子淪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升。

那柄半毀棄的符劍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女子形態的恐怖白骨,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衝而走。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那柄道家符劍“符籙”的金色劍穗,一縷縷金黃絲線,開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女子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援,最終在白骨膝蓋處停滯不前。

這才讓白骨穩住了身形,幫助她不至於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偽聖。

隻見白骨頭頂,開始生出,毫無征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並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麼揣摩帝心?

少年愣了愣,喟然長歎,“一是久在樊籠裡,馬瘦毛長,人窮誌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誌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彆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於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是彆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願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隻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麼,猜得到他會做什麼。”

說到最後,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裡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係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嗬嗬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卷鋪蓋滾出這裡了。我能跟你聊這麼多,就很仁至義儘。”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後,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麼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乾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的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麼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乾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少年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少年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麼記仇嗎……”

少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少年繼續嘶吼道:“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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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鎮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最後還是罵罵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身離去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後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後,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後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後,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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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隻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隻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毛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發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裡有黃紙符籙和《雲上琅琅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動作嫻熟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隻小書箱。

蹲著也不願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發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少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裡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係,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後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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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