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私下拜祭了父母後, 行為更加讓人捉摸不透，讓群臣都很惶恐不安。

首先，公子扶蘇似乎受了杖刑。

這是大事！

以前公子扶蘇無論怎麼惹皇帝生氣, 皇帝也隻是斥責幾句，這是第一次挨打！

始皇帝沒有立皇後。按照有嫡立嫡長，無嫡立庶長的禮製規定, 公子扶蘇理應是太子。

但在始皇帝這裡沒有什麼理應。

他已經快五十了仍舊不立公子扶蘇為太子，就代表對公子扶蘇特彆不滿意。

始皇帝越拖延, 就顯得公子扶蘇離太子之位越遠。

公子扶蘇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件事, 所以更努力地把自己往忠臣培養。他似乎在用自己的行為向始皇帝, 向其他兄弟袒露自己的心聲——無論誰當皇帝，他都會好好輔佐，當一個很好的宗室大臣。

按理說，既然始皇帝不想讓公子扶蘇當太子，公子扶蘇這種態度, 他應當是滿意的。

但顯然, 始皇帝的心思你彆猜, 猜來猜去更糊塗。面對公子扶蘇把自己往臣子方向培養的行為, 始皇帝似乎更不滿意了。

始皇帝已經老了。

快五十的人，活不活得過明年都是個問題。何況始皇帝總愛巡遊天下。連壯年人都經不住這樣長時間的旅途顛簸。

連始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之一的趙高都在腹誹，這天底下恐怕隻有始皇帝自己以為他還能活很久, 其他人都已經做好了始皇帝駕崩的心理準備。

始皇帝對公子扶蘇自詡臣子不滿意, 那豈不是說始皇帝還是有讓公子扶蘇當太子的期望？

始皇帝心中的太子人選究竟是誰？皇帝你能不能稍稍透露一些, 讓我們提前站隊？

如果你突然駕崩，搖搖欲墜的秦帝國卻沒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那我們所有人都會不好過啊！

六國舊貴還在虎視眈眈呢！

繼承人是重中之重，始皇帝遲遲不立太子的做法, 顯然讓所有人都不滿意。

但這是始皇帝，他們不滿意也隻能忍著。

現在始皇帝責打了公子扶蘇，是不是真的被剔除太子之位競爭了？

就當某些人狂喜的時候，始皇帝讓已經出宮建府的公子扶蘇重新住回了鹹陽宮，還讓蒙毅成為公子扶蘇的老師。

而且從宮中傳來的消息，公子扶蘇被責打的時候沒有假於他人之手，是始皇帝親自執杖打的，在場的外人隻有蒙毅。

啊這……在場的外人都隻有蒙毅了，這消息從誰那裡傳出來的？

蒙毅歎氣。

蒙家代皆為秦始皇效死，兩代曾為秦始皇侍從，祖父蒙驁更是戰死沙場。

蒙家以自己的忠誠獲得了秦始皇超規格的厚待，其地位並肩王家。

王家一門雙侯，官位比蒙家高；但蒙毅和蒙恬更得秦始皇親近，在秦始皇這裡話語權更重。

兩家一直超脫於諸位公子太子之位爭奪之外，隻忠於秦始皇一人。

現在蒙毅成為公子扶蘇的老師，高高在上的蒙家居然加入了太子之位競爭的漩渦，讓眾人驚掉了下巴。

但蒙毅能怎麼辦？他也不想啊。

就公子扶蘇那個直愣子，蒙家和他捆在一起，總感覺會被坑得很慘。

公子扶蘇雖然挨打，但被彆人打，和秦始皇親自揍他一頓是不同的。

秦始皇親自揍人能叫揍嗎？那叫親近！叫獎賞！

彆說其他人，公子扶蘇都笑得齜牙咧嘴。

“君父是終於對我滿意了嗎？”公子扶蘇問老師蒙毅。

蒙毅冷笑：“是終於對你忍無可忍了！”

公子扶蘇支支吾吾：“但我沒覺得自己錯了啊。”

蒙毅歎了口氣，一邊親自幫公子扶蘇上藥，一邊向公子扶蘇解釋，為何現在不能停止對百越的支援。

如果在沒打百越之前，還能商議停下來一事。

但秦朝已經付出了巨大代價，終於拿下了百越一地。那如果百越不出成果，對秦始皇、對秦朝的威信都是巨大的打擊。

現在秦朝搖搖欲墜，六國舊孽蠢蠢欲動，全靠著始皇帝一人的威嚴勉強鎮壓。

無論是橫掃六國，還是南征百越北伐匈奴，始皇帝都是攜無敵之勢橫掃天下。

所以始皇帝絕對不能露出任何破綻，否則他無敵的形象破損，六國舊孽就會像是盯著傷口的蟲子一樣撲上來。

“你說你的獻策是正確的。或許是。但正確的話語在不正確的時機說，就是錯誤的獻策。”蒙毅道，“我想你其他的老師應該告訴過你。”

公子扶蘇沉默良久，道：“我其他的老師沒有告訴我，大秦全靠君父一人威望鎮壓。”

蒙毅語重心長道：“他們或許不敢說得太直接，所以君上才會讓我成為公子你的老師。但是公子啊，這些事應該你自己看出來。”

公子扶蘇道：“我看出來了。”

蒙毅道：“那你還為何……”

公子扶蘇認真道：“現在大秦全靠君父一人鎮壓，但君父總會老去。那之後的大秦該如何？大秦若想調整方向，隻有君父能做。秦二世無論是誰，都沒有君父能一人鎮壓天下的威嚴，天下必定大亂。所以君父不能守著以前的老規矩一動不動。連君父都不動，難道指望秦二世比君父還厲害？”

蒙毅耳尖，聽到門外微弱的砸地的聲音。

他嘴角微抽：“公子，若你不是君上孩子，不，若你不是君上長子，你恐怕早就被發配邊疆了！”

公子扶蘇煩惱道：“這件事我也知道。任何人都不敢向君父提及君父老去後的事。所以我才更要說啊。老是在長輩面前提老去是不孝，但看著君父逃避，也是不孝和不忠。”

雖然門口的砸地聲音更大了，蒙毅倒是有些讚同和佩服公子扶蘇了。

正如公子扶蘇所言，皇帝已經逐漸老去，他應該思考自己老去後的事了。

可皇帝不承認自己老了，這天底下又有誰敢去和皇帝說老去後的事？這不是詛咒皇帝嗎？

那就讓皇帝拖著？

這是能拖的事嗎！

思來想去，仿佛隻有公子扶蘇這個拿著“皇長子”免死金牌的人，能夠把皇帝從自欺欺人中拉出來。

“你先休息吧。”蒙毅雖然讚同公子扶蘇，也隻能讓公子扶蘇閉嘴，“你作為臣子或許應該如此，但我還是那句勸告，在身為臣子之前，你應該先想想，你身為兒子的身份。”

公子扶蘇苦笑：“我明白。”

蒙毅無奈。你明白，但是不照做嗎？

君上究竟是怎麼養出這樣剛直的兒子？

蒙毅離開房間。果然，秦始皇正背著手在門外站著。

“不孝子！”秦始皇咬牙切齒，面色黑沉。

蒙毅想了想，對秦始皇拱手道：“恭喜君上得此孝順公子。”

秦始皇雙目睜圓。

蒙毅道：“即使是忠心如臣，在向君上勸諫時，也會先思考自己的安危。君上威震天下，也令天下人恐懼。公子扶蘇是離太子之位最近的公子。我原本以為公子扶蘇是不懂君上心思，才會惹君上生氣。如果公子扶蘇懂君上心思，卻仍舊要如此做……”

蒙毅深呼吸，作揖道：“他若順從君上的心思，以他長子的身份和君上對他的愛護，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他為了向君上儘孝，連太子之位都可以舍棄。如此可見，公子扶蘇對君上的孝順，世間難得。”

秦始皇臉上的表情收斂，眼眸變得深沉：“你認為他是正確的？”

蒙毅道：“君上心智如海，臣雖窺不得君上謀劃，但君上肯定是正確的。公子扶蘇也難以覺察君上的高度，所以他隻是從他的角度出發，做他認為可以舍棄太子之位，可以被君上厭棄，也必須要做的儘孝的事。”

秦始皇沉默許久。

蒙毅的後背都被冷汗打濕了，秦始皇才開口：“起身吧。”

蒙毅鬆了一口氣，直起了身體。

秦始皇收起了深沉如淵的神情，戲謔道：“你說你不如扶蘇，勸諫前會先顧忌自己的安危。我看你也不遑多讓。”

蒙毅正色道：“謝君上誇獎！”

秦始皇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神色，道：“朕沒有誇獎你……罷了，朕有事要你做，就暫且不懲罰你。”

蒙毅開始頭疼。又是什麼奇怪的事？

外人總以為他們看出了始皇帝行事有異，自己接觸的才叫真的怪異。

君上不知道從哪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識，總拉著他驗證。

君上甚至把驪山腳下一處狩獵行宮花園裡的花全拔了，居然自己研究起種地？！

什麼育種育苗，甚至還有和穢物打交道，說什麼積肥？！

若不是怕死，蒙毅都想把太醫叫來，問問皇帝是不是失心瘋了！

“這是……”蒙毅看著秦始皇親手繪製的圖紙驚訝極了。

秦始皇得意道：“水車帶動的石磨。你去尋人做出來，就說是你自己想的。”

蒙毅道：“是。”

蒙毅思索了一會兒，道：“若這水車能帶動石磨，是否也可以帶動水桶灌溉？”

秦始皇道：“能。先做成石磨，再命工匠研製其他工具。”

蒙毅感慨：“若黔首家家戶戶都能用上石磨，或許就能種更多的麥。麥的產量比粟和菽略高，還能與粟和麥混合種植……君上！”

秦始皇被蒙毅突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嗯？”

蒙毅激動道：“君上曾問臣，能否能讓黔首收獲增加倍，難道君上是認真的？！”

秦始皇的臉上浮現出蒙毅看不懂的複雜表情。

是感慨，是感傷，似乎又摻雜了一些驕傲和……酸意？

蒙毅覺得自己看錯了。

秦始皇沉聲道：“或許是認真的。但朕不知道是否能做到。”

畢竟，朕沒有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