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來見趙姬時, 就想好如何讓這個隱藏的禍端徹底消失。
雖然兒子必須孝順生母,但如果這位生母不僅丟棄過年幼的兒子,還在自己儘孝時責打自己, 那麼自己以後冷落她也是理所當然吧?
他知道趙姬的脾氣暴躁,王後宮中經常砸碎的瓷器便是證明。他隻需要三言兩語激怒趙姬, 便可完成自己的計劃。
隻是他沒想到,他自己先被激怒了。
為何會有如此愚蠢又自私的人?她說出那些為自己辯解的話時,難道都沒有感到羞恥嗎?
嬴小政想起了夢境中的大嬴政。
趙太後與男寵廝混, 還生了兩個孩子, 這種事怎麼可能瞞得住大嬴政。
他曾經不敢仔細觀看大嬴政這段記憶。
待君父和舅父離開宮殿, 叮囑他不可去見趙姬時, 他才仔細翻看了那段記憶。
他看到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大嬴政站在帷幕後, 冷眼看著趙姬和男寵廝混。
趙姬懷裡抱著與男寵生的孩子,他們甜蜜地就像是一家人。
“那我呢?”
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大嬴政反複地如此自問。
那個宮殿裡,呂不韋一手遮天, 趙姬和男寵把持後宮。
聽趙姬將鹹陽城附近大片的地封給那個男寵,大嬴政砸掉了手頭所有能砸的東西, 伸腿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秦公子無功不封爵,封爵也不會封在鹹陽城附近。
他大概是最屈辱的秦王了。
君父在高天之上,他最崇拜卻未有機會謀面的曾大父秦昭襄王在高天之上若得知了此事, 大概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過。
秦國難道就要在自己手中生亂嗎?
這天底下還有自己能信任的人嗎?
從小與趙姬相依為命, 卻在富貴之後被生母拋棄,大嬴政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
他更想不明白, 趙姬為何會支持男寵殺自己, 希望能立她和男寵的兒子為王。
這也太蠢了吧?蠢得他都不知道是否該相信此事。
這是秦國,他就算死了,難道秦國其他宗室就會眼睜睜地看著嫪毐篡位?他大秦又不是無人!
大嬴政得到情報之後不敢置信。
他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前往蘄年宮行冠禮,在蘄年宮和鹹陽宮都布下重兵守株待兔的時候,仍舊懷抱著微弱的期望。
直到嫪毐被擒,秦王禦璽和太後印璽擺在了他面前。
“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禦璽及太後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
秦王禦璽和太後印璽擺在了他面前啊!
“荀翁……”身材挺拔的少年嬴政,將滿是鮮血的臉埋進了身形佝僂的老人懷裡。
他心裡本應該是不悲傷的。
他早就對趙姬絕望。當舅父抱著他去尋找趙姬,隻看見空蕩蕩的宅院時,他應該就已經對這位名義上的生母失去了任何期待。
可荀子用寬大的衣袖攏住他的時候,他卻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好孩子,你很孝順,你做得已經夠好了,彆哭,彆哭。”荀子努力挺直他因為年老,已經很難挺直的背,將這個他已經抱不住的孩子抱在懷裡輕聲安撫,“彆怕,有荀翁在,荀翁保護你。”
在荀子身後,蔡澤雙手收在袖口中,指甲紮得掌心生疼。
當他得知太子被王後叫去後,立刻慌了神。
雖然他不知道為何政兒會同意去王後宮中,但政兒隻要去了王後宮裡就陷入了被動。
蔡澤先想著去找華陽太後和夏太後當救兵,嬴小政派人來找他,遞給他一封蠟丸密封的信。
他展開之後,氣得想直接把雪姬從南秦請回來,狠狠揍這個不聽話的孩子的屁股!
蔡澤一邊在心裡罵,一邊親自去尋荀子。
若要嬴小政的計劃視線,荀子必須親眼見證這一切。
他沒有對荀子說實話,隻說趙姬以孝道施壓,太子不得不去。他希望荀子和自己以政務為理由,去王後宮中解救嬴小政。
荀子不僅是丞相,也是大儒。隻有荀子親眼見到嬴小政沒有忤逆王後,其他人才不會潑嬴小政不孝的臟水。
“我本想找華陽太後和夏太後,但若尋這兩位長輩來,就是太子與王後撕破臉了。若外人得知,仍舊會說政兒不是。我與荀子以政務為借口尋監國的太子,比尋太後來更為合適。”
荀子一聽嬴小政被王後叫了去,有些狐疑。
他知道嬴小政有多聰明。若嬴小政不想去見趙姬,隨意找個借口就能應付過去。
不過他還是與蔡澤一同去找嬴小政,並將與他對付不對付的儒者都帶上了幾個。
嬴小政很聰慧,無論他有什麼主意,總歸不會吃虧。
荀子沒想到自己會見到這一幕。
蔡澤更沒有想到嬴小政所謂的激怒居然是這樣的激怒。
他們站在門外就聽見趙姬怒罵嬴小政是“怪物”的尖叫聲,聽見裡面砸東西的聲音。
王後的宮人死死攔著他們,不願意讓他們進去。
宮人清楚王後宮裡發生了什麼,知道這一幕若被相國和丞相看到,他們這群宮人恐怕一個都活不了。
但他怎麼可能阻擋得了秦國的相國和丞相?
蔡澤正準備叫人砸門的時候,荀子已經衝了上去。
見荀子衝了過去,他身後的儒者全都撲了上去,有的撞門,有的把阻擋的宮人攔住。
當門打開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渾身鮮血淋漓的太子政。
他們也聽到了太子政那句哀歎。
“生母要殺我,我怎能避?”
連最迂腐的儒者都在心裡想,這樣的生母,難道也必須儘孝嗎?!
“愣著乾什麼?叫禦醫!”蔡澤勉強讓自己沉住氣,卻忍不住聲音顫抖,“把這裡所有人都擒下!請兩位太後來主持公道!”
蔡澤深呼吸了一下,咬著牙道:“派人將君上和朱襄叫回來!”
嬴小政哭聲一滯,趕緊道:“彆告訴舅父!”
荀翁把滿臉血痕的嬴小政按回了懷裡,也咬牙切齒道:“都這樣了,你瞞得住他?!”
幾位儒者見太子身受重傷,滿身是血,還惦記著不讓君父和舅父操心,心中更加憤怒。
長平君教導的孩子果然很孝順。可這太過愚孝了!
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你舅父沒教過你嗎!
荀子冷漠地掃了一眼王後宮中哭天搶地的宮人。
他冷靜之後,猜到這一切可能在政兒的計劃中。
政兒不是愚孝的人。就算愚孝,那也是對朱襄和雪姬,與趙姬何乾?
但就算在政兒的計劃中,趙姬辱罵政兒是怪物,難道是政兒強逼她開口?趙姬將政兒打得鮮血淋漓,難道是政兒強逼她動手?
這滿宮的人就跪著看著趙姬動手,竟然沒有一個挺身保護太子,為臣如此不忠,活著何用?
該死,都該死。
連他都舍不得下重手的孩子啊。
他從瘦瘦小小的一團,一直看到成長為如此優秀少年太子的孩子啊!
禦醫很快衝了過來,氣都沒喘勻便幫嬴小政擦血包紮。
在擦掉血跡之後,嬴小政臉上的烏青和傷口更加可怖。
華陽太後和夏太後急匆匆坐著轎子過來,下轎子時把下人都甩到了身後,提著裙角一路小跑。
“政兒……政兒……天啦,我要怎麼和雪姬交代!”華陽夫人一看到嬴小政臉上的傷口,就忍不住哭了起來,“雪姬知道此事,該多心疼啊!我對不起雪姬,我沒保護好你,我的孫兒啊!”
嬴小政忙安慰道:“大母彆傷心。待舅母回來時,我的傷口早就長好了,不礙事……嘶!”
朱襄教導禦醫如何蒸餾高濃度酒精,以對傷口消毒。
禦醫做了幾次動物實驗之後,就把酒精和大蒜素都當成了治療外傷的神藥,幫嬴小政清理了傷口後,就把神藥敷了上去。
這一刺激,疼得嬴小政直接跳了起來,被幾個強壯的禦醫按住。
禦醫都習慣了,每次給人處理傷口的時候,傷患都會逃跑。
嬴小政表情驚恐極了:“彆,彆用大蒜素,用普通的金瘡藥!”
舅父舅母救命!
“按住。”蔡澤沉著臉道,“彆讓太子亂動。”
荀子板著臉道:“你們去,宮裡的侍衛力氣沒你們大。”
兩個膀大腰粗的儒者立刻上前,把嬴小政死死按住,一動也不能動。
嬴小政眼淚嘩啦啦往外流,還沒流出來就被早就準備好的禦醫在眼角擦乾。
臉上有傷,正在敷藥,不能沾到眼淚。禦醫可太熟練了。
蔡澤掏出一方手帕疊好,塞進嬴小政嘴裡:“太疼了就咬住。”
嬴小政咬住手帕,冷酷的秦太子疼得鼻涕泡泡都冒了出來。
疼啊,太疼了。
他後悔了。
他就傷一下便好,為何要站著讓趙姬多扔那麼多東西?
舅父舅母救命!
蔡澤看著嬴小政疼得扭曲的表情,心裡罵了一聲“活該”,卻不由紅了眼眶。
他擦了擦眼角,眼角越擦越紅。
最後他放棄了,流著淚對嬴小政道:“政兒,那個女人在丟了你後,就已經和你沒關係了,你這條命是朱襄和雪姬養大的,是藺翁、荀翁、廉翁帶大的。你想想你受傷,究竟誰會為你疼!你對得起他們嗎!”
一向謹慎持重的蔡澤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罵秦王後為“那個女人”,眾人心裡驚駭不已。
相國不怕這件事傳出去,會遭人毀譽嗎!
嬴小政咬著手帕“嗚嗚”了兩聲,肩膀垮了下來,就像是耷拉著耳朵的小狗。
不過很快,他又試圖跳起來。
疼!太疼了!
華陽太後捶胸頓足,哭聲把嬴小政的“嗚嗚”聲完全壓了下去,嘴裡一直念著對不起雪姬,誰勸都止不住。
夏太後一邊勸慰華陽太後,一邊心裡又焦急又後怕。
她曾以為母子沒有隔夜仇,試圖與趙姬交好,聯合起來壓製華陽太後。
誰想趙姬居然如此愚蠢?
還好她看到趙姬被子楚冷落後就趕緊收手,沒有再聽娘家的話。
夏太後想著自己娘家派來的那些人,心裡愁極了。
希望這次風暴不會波及到他們。如果波及到……夏太後心裡歎了口氣。如果波及到,她也沒辦法。
子楚是一個十分合格的秦王,不會對生母心軟。她會比以前更老實低調,絕不給子楚惹亂子。
她是自私的。她對娘家已經仁至義儘,現在隻希望自己能富貴終老。
“此事絕不傳出去,以免他人說政兒不是。”華陽太後哭得六神無主,夏太後隻能站出來,“此地的宮人全部就地格殺。”
華陽太後抹了一把眼淚:“先把政兒帶走,去我的宮裡!我就該讓政兒住我宮裡,我怎麼這麼蠢,我沒保護好政兒!”
她一邊哭一邊命令人把嬴小政抬進她坐的轎子。
身上傷口經過初步處理,疼得直打哆嗦的嬴小政根本不敢讓人碰,自己爬上了轎子。
他坐在轎子中,吐出手帕,帶著哭腔道:“可疼死我了,嘶!”
他千算萬算,忘算了高度酒精和大蒜素!
可惡啊!
嘶!
……
“什麼?”朱襄將眼睛瞪得快脫框而出。
子楚狐疑:“政兒又在搞什麼鬼……啊?朱襄,你彆暈啊!禦醫!禦醫!”
藺贄一把將朱襄扶住,罵道:“我就不信嬴政那豎子真的孝順到站在那裡被春花打!去給雪姬寫信,接雪姬回鹹陽揍他!”
子楚扶住朱襄另一邊,與藺贄一起把暈過去的朱襄抬到平地上躺好,等禦醫來紮針:“是是是,該讓雪姬回來,狠狠揍政兒一頓!這豎子,怎麼能做這等讓朱襄擔心的事!”
禦醫抱著藥箱疾步跑來,摸出金針狠狠給朱襄紮下,又掰開朱襄的嘴,給朱襄灌了幾口涼水。
朱襄幽幽醒來,眼睛還沒全睜開,就掙紮著要爬起來:“回去,趕緊回去!”
“好好好,我已經準備了馬車……”子楚話未說完,就被朱襄打斷。
“我騎馬,令牌給我。”朱襄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他被嬴小政受傷的消息嚇得手腳發軟,站都站不穩。
“行行行,我們騎馬,都騎馬。牽馬來!”子楚撐住站不穩的朱襄,“但你現在這樣怎麼能騎馬?你如果不小心摔下馬,正在養傷的政兒豈不是還要受一次驚?坐馬車!”
藺贄瞥了子楚一眼。你這前言不搭後語的,究竟是騎馬還是坐馬車?
侍衛也很頭大:“君上,究竟是騎馬還是坐馬車?”
子楚道:“坐馬車!”
藺贄道:“先坐馬車,如果你緩過來了,我們就騎馬回去。你要相信政兒,他不會真的傷到自己。”
朱襄搖頭:“不一定。”
藺贄皺眉:“好了,你再猶豫,更浪費時間。”
他給子楚使了個眼色,兩人把朱襄架上了馬車,趕緊回宮。
馬車上,子楚問道:“真的給雪姬寫信,讓她回來揍政兒?”
藺贄翻了個白眼:“寫屁寫!嚇著雪姬怎麼辦?”
子楚:“……”這個丞相居然敢罵秦王!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