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飲儘杯中月 一章半合一,周一請假的補……(1 / 1)

發了一會兒呆後, 朱襄讓人送來一壇酒。

仆人以為朱襄賞月,還送來衣物以免朱襄著涼,送來食物給朱襄佐酒。

屋簷很寬, 朱襄就算在上面睡覺都不會滾下來。

不過為了預防朱襄受傷,仆人都在屋下守著,並在朱襄可能掉下來的地方鋪上稻草。

朱襄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 又倒酒喝了幾口。

待菜吃完了,酒壇才下去一小半。

巴郡郡守府的酒雖不如他自釀的酒,過濾之後也很清澈, 味道甘甜,酒味不濃。

朱襄低著頭, 圓月倒映在酒杯中。他晃了晃酒杯, 圓月碎成了一杯清霜。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他們說我來了就有改變,其實不會有改變。”

朱襄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

“秦始皇晚年北伐匈奴, 南征百越,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建立不世之功,不世之奇觀。”

“一件不世之功,一座不世之奇觀, 就可能耗費一個王朝所有底蘊,終帝王一生難以達成。”

“秦始皇達成了。這是秦始皇很厲害嗎?”

“是啊, 他是很厲害。但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死在戰場上的不是他,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累死餓死的人也不是他。”

“秦國五分之一的人都脫產了,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脫產了, 隻有老弱病殘幼匍匐在土地上供奉這個龐大的帝國,供奉千古一帝的野心。”

朱襄仰頭,將一杯寒霜飲儘。

“我還是後世人的時候,也敬仰秦始皇,也惋惜過秦朝滅亡。”

朱襄將酒杯一擲,金色的酒杯滾落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握著筷子,抱著酒壇,以筷子擊打酒壇,低聲唱歌,聲音隻有他自己聽得到。

“野有犬,林有鳥。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不去尾畢逋……”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朱襄腦袋搖搖晃晃,醉意上湧,擊打酒壇越發用力。

“過者且勿歎,聞者且莫籲!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裡,臠割不知誰氏子。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饑凍死。”

“哈,應羨道旁饑凍死!”

朱襄手一用力,“啪”的一聲,筷子居然將酒壇擊裂,酒水嘩啦啦撒了一聲。

陶片滑落如磬音,引得仆人仰頭看去。

朱襄站起來,在寬廣的屋簷上左搖右晃跳起了舞。

仆人不由歡笑,竊竊私語,說朱襄公此舉與藺丞相相似,都是賞著賞著月喝著喝著酒,就快樂地跳了起來,讓旁人看著也覺得歡快無比。

朱襄跳了一會兒,仰面躺在屋簷上。

月正當空。

清輝映照著他的臉,他身上的酒漬,他握著筷子被陶片劃破的右手,和緊緊拽著衣襟的左手。

雪白的頭發散落一片,如天上的月光。

朱襄再次呆呆地看著月亮。

他喃喃道。

“這個世界真令人生厭。”

“見著痛苦,不如死去。”

即便有親人,有朋友,朱襄仍舊總會時不時地生出永遠離開的念頭。

越是位高權重,他這樣的想法就越濃厚。

以前還是庶民的時候,朱襄可以用“我做不到”來安慰自己。那時候他雖然很多事都做不了,很多人都救不了,但他比現在快樂。

現在,他能做到的事多了,能救的人多了,痛苦卻更多了。

他不僅沒有了自我安慰的借口,還發現自己每做一件事,就有無數庶民因為自己受苦。

因為封建國家每做成一件事,就要耗費大量民力。這些民力都是直接征用的,不會管他們的死活。

所以休養生息的時候,治大國才若烹小鮮,一動不如一靜,越動民越苦。

“利在千秋”是個很好的借口,但他用不了,因為他不是後世人,他就是這個時代的人。

後世人能因為看不見百姓的苦難,搖頭晃腦說“做成了這麼偉大的事,就算餓死累死了人,也是應該的代價的,那些人想必死而無憾了”。

他親眼看到了死亡,說不出這種話。

“所以我絕不能死。”

朱襄又道。

“有些事是必須做的。天下是必須統一的,民力是必須耗費的。”

“一定會有人死不瞑目地倒下。”

“讓倒下的人儘可能地變少,這件事不是隻有我能做,而是隻有我會做。”

“要儘快統一。”

“要攔著秦王一口氣推進太多事。”

“打仗的時候彆兩面開戰,彆同時推行大工程,彆急著修你那恢宏的宮殿和陵墓。”

“一世人做一世事。”

他腦海中閃過入秦後的一幕幕。

關東田間的那些庶民,蜀郡洪水中的那些庶民,修築水壩時的那些庶民,開墾水澤時的那些庶民……還有他親自帶上戰場的秦國兵卒。

“雪啊,我想你了。”

“政兒,我好想你。”

朱襄緩慢地又狼狽地從屋簷上爬起來。

“見到了你們,我才能感知此世已經有很大改變。”

“才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我本是沒什麼大誌氣的普通人,為何能跌跌撞撞走到現在,撞破了無數南牆還不回頭?

朱襄想不明白。但他有些醉了,身上也有些涼了,需立刻從屋頂上下去。

他得換衣服,喝薑湯,泡熱水澡,出一身汗,才不會著涼。

然後他要好好睡覺,明日休整一日,讓精神和身體都恢複到最佳狀態。

這樣,他才能健康,才能長命,才能繼續活著。

他得活著,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

……

第二日,朱襄休息了一日。

仆人們都笑朱襄在屋頂上開心地賞月,一時忘形,竟是差點醉倒了。

這件事也被子楚等人得知。他們都笑著搖搖頭,說朱襄一個人賞月也能賞得這麼開心。

子楚寫信問朱襄,朱襄在信中說,正因為麻煩的朋友都不在,所以他才開心。若子楚等人在,他就不開心了,把子楚氣得直跳腳。

後來巴郡郡守及時回來,處理監斬之事。

他本來忘記這件事,被太子催著回來。

這種血腥事,你居然交給朱襄?你是故意找麻煩嗎?

巴郡郡守差點沒嚇出好歹來。他怎麼會想著讓朱襄公幫忙監斬?這事傳出去,豈不是他故意玷汙朱襄公的名聲?

朱襄沒有送民亂頭領二人最後一程。

能逃避的時候,朱襄也會逃避。這樣會活的更長。

他去見了幾家願意遷徙的豪強,攤開地圖詢問他們想選擇怎樣的地方,並且幫他們謀劃遷徙後的生活。

種田?織布?或者是經商?都行。

雖然秦國腹地對經商控製較為嚴格,但百越之地難以耕種,秦國為了收取足夠的賦稅,將來肯定會放開百越之地的經商。

而且海外多珍寶,李牧那支海軍將來打完天下後,肯定會開辟海上商路,為秦王賺取珍寶。

“東邊白手起家雖苦了些,但將來何止富現在百倍?”朱襄道,“你們會慶幸自己的選擇。”

豪強們連連稱是。

朱襄注意到,其中有一人曾經見過。

蜀郡洪災,李冰前往巴郡求援時,巴郡豪強曾派人來成都。商隊中有一位很有話語權的女商人,名清。

現在她仍舊未守寡,但已經與丈夫共同掌家。此次,她便是以一己之力說服了家族放棄已經根深蒂固的基業,舉家前往未知的東方。

她心裡十分忐忑。朱襄親自接見他們,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朱襄公是不會害人的。

當他們啟程時,聽聞秦將王翦不出一旬,便屠儘閉城固守之家族,頓時兩股戰戰,徹底慶幸自己的選擇。

王翦行事一如秦將習慣,十分狠辣。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無論男女老幼,儘成秦兵刀下軍功。

板楯蠻本來以武力著稱,以為自己隻是數量少,若論凶悍,不輸秦軍。

王翦一旬後收刀之時,巴人聞王翦之名膽寒,巴人首領再不敢自稱勇猛。

當王翦向巴人征兵時,還未提任何條件,一些巴人年輕首領竟然親自袒身前來應召。

蠻夷敬重勇士,以武力強大者為尊。王翦向他們展現了強大,他們心甘情願跟隨王翦。

當王翦與巴人首領喝了一場酒,莫名成了巴人首領聯盟的“首領”時,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堂堂秦國世卿貴族,怎麼能成為蠻夷的首領?!

“都已經是了。能輕鬆指揮一支強兵,你還有什麼不滿?”朱襄把著王翦的肩膀道,“對了,我有了新的軍陣想法。”

子楚和李冰都很疑惑:“你還知兵?”

朱襄道:“你們忘了,我在邯鄲時論兵贏過趙括!”

子楚和李冰:“……”開始懷疑朱襄的水平。

王翦見識過朱襄練兵的本事,又聽聞新型舟兵也是朱襄提起,很信任朱襄不實戰之外的論兵水平,細心聽教。

“你雖是在巴郡征兵練兵,但之後肯定是在漢水和江水交界處的平原屯兵駐守,與黔中、南郡之兵合流。”

朱襄指向後世天門市和孝感市這一帶。

“待練好兵之後,就出大彆山脈,襲擊楚地。大彆山脈和桐柏山脈相交處有一個隘口,楚軍在此駐紮有重兵。但李牧越過江水襲擾楚國時,楚國應該會將部分兵力調走。”

“王翦你應該會抓緊這個機會攻打楚國關隘。你是準備用戰車衝擊對方軍陣對吧?”

王翦點頭:“以戰車衝鋒,騎兵襲擾,步兵持弩穿插其中。”

朱襄道:“你有沒有試過,直接給戰馬披甲,讓戰馬衝鋒?你見過李牧騎兵的馬鐙和馬蹄鐵,有這兩樣器具,能迅速練出一支騎兵,而且機動力衝擊力會更強。”

王翦皺眉思索了一會兒,猶豫道:“似乎……可行?”

朱襄道:“戰車在山地作戰十分不易,改戰車為披甲騎兵,或許更容易衝垮對方陣地。”

王翦屈起手指在手心上敲擊了一下,眉頭舒展:“可行!”

朱襄又道:“巴郡多鐵多樹,冶鐵比冶銅更容易。你會用刀嗎?”

王翦眉頭一挑:“你是瞧不起我?”

朱襄笑道:“怎麼會。刀不僅比劍更容易鍛造,在戰場上,特彆是在馬背上,鐵刀也比銅劍更容易使用。弓箭、馬刀、重甲,便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銳部隊。而且這支重甲騎兵,會很適合喜歡正面交鋒,堂堂正正作戰的你。”

王翦眼中已經透出興奮的光芒,他拉著朱襄的手道:“細說!”

子楚和李冰面面相覷。

李冰壓低聲音道:“朱襄原來真的知兵?”

子楚想了想,記起多年前朱襄醉時曾對行軍練兵一事指指點點,道:“他雖不能帶兵,但確實是知兵的。”

聽聞趙括論兵的水準確實是趙國第一,連宿將都難以壓過他。

朱襄比趙括強,那就是真正的趙國第一了。

雖他不會帶兵,但把自己見解告訴能帶兵的人,豈不是能知行合一,打造真正的“第一”?

子楚也不由興奮起來,拉著李冰湊上去一同出餿主意,打斷王翦和朱襄的思路,被朱襄推出了門。

朱襄“啪”的一聲把門關上,門差點砸到子楚的鼻梁。

戰國時中國的冶鐵技術已經較為成熟,發明了鑄鐵柔化技術。

歐洲到十八世紀才有白心可鍛鑄鐵,美國十九世紀才能熔煉黑心可鍛鑄鐵。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中國的冶鐵業已經足夠先進,可以為軍隊提供大批量鐵鑄造兵器和重甲。

此時也已經開始用固體滲碳技術在鑄鐵表面鑄鋼,朱襄雖不知道如何煉鋼,但知道鋼是什麼。他將鋼的原理告知墨家後,墨家帶領工匠已經在攻克鋼鐵鍛造技術。

現在雖還沒有辦法大批量鍛鋼,但運用表面捶打折疊的方式鍛造鋼刀的技術已經較為成熟。產量雖然低,但若攢一攢,給精英部隊攢出一隊鋼刀也不難。

秦國的兵器鍛造技術厚積薄發,現在中原的秦軍還沒用上,因為墨家人跟著朱襄,王翦和李牧最先受益。

王翦再次感受到了和朱襄一起打仗有多麼舒適。

“重騎兵頂多隻能攢出一千人,這一千人你要好好訓練。他們可能是秦國最貴重的兵種了。”朱襄叮囑道,“我攢了這麼多年才攢出一千套重甲,用一副少一副!”

王翦緊張道:“不給李牧?”他雖然也是朱襄的友人,但也知道李牧與朱襄的感情更為深厚。他有李牧沒有,他受寵若驚。

朱襄道:“李牧擅長的機動戰,更適合輕騎兵。等我回吳郡,就幫他打造一支最適合他的輕騎兵。”

飲儘了那一杯月光,他不會再瞻前顧後。

他該徹徹底底站出來,站在戰國舞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