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菊花豆腐羹 一章半合一。(1 / 1)

《周禮》有女官的記載。

《周禮》女官和後世封建社會女官差彆不大, 主要指在後宮之中統率宮女,服務王室的女性。地位高於宮女, 低於嬪妃。

女官根據女子夫家地位, 也有兩種。一種是選拔有才能技藝的未婚女子,既是女官也是國君嬪妃備選;一種是卿大夫的夫人,《周禮》曰, “婦人無爵, 從夫之爵”,選有德行者入宮輔佐王後嬪妃, 稱“世婦”,女官之首基本都是“世婦”。

周朝女官的職權範圍, 差不多就是清朝內務府的職權範圍,權力不小。

但除了承擔祭祀的“女巫”之外, 女官不得乾預外朝之事,特彆是土地和軍事。

紂王有一項重要的罪名,就是後宮婦人乾政。

《尚書·牧誓》記載,“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 惟家之索。’今商王紂, 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

《周禮》對女官的條條款款,明確將女官的權力束縛在三宮六院之中。正如《儀禮》中言, “婦人無外事”。

雪姬以世婦之身輔佐華陽王後, 統率鹹陽宮女官宮女, 已經是女官之首,封無可封。朱襄為雪姬請賞,為雪姬討要封號官職, 隻可能是外朝封號官職。

荀子以為朱襄愛妻心切,思慮不周。雖朱襄肯定不會有讓雪姬為外官的荒謬思想,但彆人可能會斷章取義,借此抨擊朱襄。

這是一項十分嚴重的事。朱襄會被天下群起攻之,哪怕已經立下無數功勞功德,一世英名也會毀於一旦。

而且,這也與荀子政治理想完全相悖。

荀子是開明,但還沒開明到脫離時代。荀子思想中關於女性的內容很少,沒有孔孟那樣特彆點明。這不是因為荀子有什麼男女平等的思想——整個封建時代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思想,他是更極端的無視。

荀子以為朱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心頭一沉,準備直接上手揍人讓朱襄閉嘴了。朱襄後一句話,讓他鬆了口氣。

秦國禮製混亂,雖有女官,但女官職能劃分不清,宮廷管理混亂。

宮廷禮製是整個國家禮製最重要的部分,荀子忙於製定祭拜神靈、先祖和國家大事的禮製,暫時還未想到這裡來。朱襄提了出來,荀子認為這確實是規範世婦禮製的好機會。

而且他特意高聲讚同,將話題攬過來,也是擔心朱襄這番可能會被人誤解的話傳出去,趕緊轉移話題。

朱襄明白荀子所想,將話題主導權交給了荀子。

秦王柱聽荀子講述了一番後,也覺得獎賞雪姬之事,是規範世婦體係的好機會。

秦國要統領六國,新的文化政治經濟中心,嬪妃和世婦禮製的完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朱襄見秦王柱和荀子商討起禮製的事,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再發表意見,隻等他們商議完畢。

之後秦王柱說對雪姬的獎賞要再考慮考慮,此事暫且擱置,等秦王柱考慮清楚。

雪姬對紡織機的研究取得了重大成果,秦王柱雖然沒有立刻獎賞雪姬,也放了雪姬幾日假,讓雪姬暫時放下宮裡的工作,回彆莊與朱襄團聚。

秦王柱也放了嬴小政幾日假,讓嬴小政多陪伴雪姬。他相信對雪姬而言,嬴小政的陪伴也是重要的賞賜。

一家三口乘坐馬車一同回家,藺贄和子楚本想跟上,一同慶祝,被蔡澤拉住。

“讓他們一家人先自己慶祝一番,過一日我們再去登門拜訪。”蔡澤道。

朱襄謝過蔡澤,把非要登馬車的藺贄用力地推下馬車,讓馬車夫趕緊跑。

子楚嘲笑藺贄:“朱襄不歡迎你。”

藺贄拍了拍衣擺,道:“我知道。我就是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子楚:“……”

蔡澤扶額。

之前秦王柱找到他,說先王本想讓藺贄回鹹陽後當相國,但秦王柱怎麼想都覺得藺贄這性格不適合當相國,屬意他來當相國,讓藺贄代替自己的位置。

蔡澤正在考慮是否推辭。

藺贄是他的好友,他怎麼能搶奪好友的相國之位?

但……藺贄相國的位置丟的不虧!這種人怎堪為相?!

……

朱襄那一番為雪姬請功的話雖讓眾人驚詫了一番,但朱襄之後的解釋和荀子的話,讓眾人都沒把這一點小小的異樣放在心上。

雪姬也沒將其放在心上。

她還勸說朱襄,給她一個虛名,不如給家裡增加封邑,這樣更加劃算。

雪姬進宮之後,與秦王柱的其他王子王孫多有見面。她這時才逐漸認識到,王公貴族應該過的奢靡生活是什麼模樣。

雪姬並未被這些奢靡之風腐蝕,隻是發現自家養政兒養得太糙了,讓政兒根本不像個秦公子。

雖不需要奢靡,政兒也該有秦公子該有的排場。

雪姬算了一下養政兒的花費,心頭一驚,開始重視封邑的收入。如果僅憑俸祿和秦王的賞賜,根本撐不起政兒的門面。

聽了雪姬的煩惱後,朱襄失笑:“雪,封邑確實更劃算,但我以後還會繼續立功,如果什麼都要求封邑,待政兒當秦王的時候,我就封無可封了。雖然政兒不在意,朝堂中總會有微詞。所以不如要一些名譽上的獎勵。”

他順手揉了揉身邊嬴小政的腦袋:“養政兒的花費,雪不用擔心。待我手中這件事做成後,政兒肯定會變成天下最富的人。”

他操控貿易戰,就是操控風口。不需要任何灰色利益,隻做合法的生意,站在風口上的豬都能飛,何況他是操控風口的人。

貿易戰可不是秦國直接出面,而是一群表面上和秦國毫無關係的豪商自發的行為。

朱襄已經選定呂不韋作為主導人,牽線鹹陽的貴族一同“投資”,自己肯定占大頭。

“政兒在當太子之前,就能成為富甲天下的豪商。”朱襄又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我家隻是不喜奢靡,真要比秦公子的排場,我家政兒不會輸。”

嬴小政被朱襄揉得腦袋一晃一晃,臉上露出無語的神色。

舅父舅母在商量如何養自己的時候,還記得自己名義上還有個親生父親嗎?

養自己的錢,是不是該由親生父親來出?

算了,估計阿父自己都忘記這件事了。嬴小政在心裡長長一歎。

“那也該多要些田產房屋。”雪姬仍舊更喜歡實惠一樣的東西,“政兒將來還是該多有些田產房屋奴仆,手頭寬泛,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朱襄道:“君上很慷慨,給你的獎賞肯定不會少了田產房屋奴仆。”

雪姬這才點頭:“那就好。”

朱襄看著雪姬小財迷的模樣,心頭有點癢。

不過始皇崽牌電燈泡在這,朱襄隻能把心癢壓住,然後捏了捏嬴小政的臉。

嬴小政不滿地打了一下舅父作怪的手,起身走到雪姬身旁坐下,與朱襄隔開。

朱襄笑歎道:“以前舅父捏政兒的臉時,政兒還會仰著臉讓舅父捏。現在政兒嫌棄舅父了。”

嬴小政給了朱襄一個冷笑,抱住舅母的手臂:“臉疼。”

“唉,舅母吹吹就不疼了。”雪姬皺眉,“良人!”

朱襄舉起雙手投降。

嬴小政露出一個得意的神色。

舅母回來了,舅父可沒辦法欺負自己了,哼。

回到家後,朱襄一家三口一同進廚房,合力做出一桌大餐。

雪姬的口味沒有偏好,朱襄讓她點菜,雪姬點的都是朱襄和嬴小政愛吃的菜。

朱襄便整花活,專門給雪姬做出了一碗菊花豆腐羹。

雪姬雖然對口味上沒偏好,但女子都喜歡美麗的事物,菊花豆腐羹味道先不提,長得很漂亮。菊花也是雪姬最喜歡的花之一。

以朱襄的刀工,當然切不出細如發絲的菊花豆腐。他切的菊花豆腐,拿到後世網上一定會被人笑話“這菊花花瓣夠寫實,足夠寬”。

但在這個時代唬唬人,足夠了。

“以後朕每天都要吃菊花豆腐羹!”看,嬴小政又要把好東西扒拉進自己懷裡了,“隻有秦王能吃!”

朱襄嘲笑道:“政兒,你就這點出息嗎?每天吃雞湯泡豆腐?”

嬴小政立刻把菊花豆腐羹從獨享菜單裡劃掉。

菊花豆腐羹聽起來很美,一說每天吃雞湯泡白豆腐,嬴小政就感到索然無味了。

雪姬累了一整日,面見秦王柱時耗費了許多精力,吃完飯之後就沉沉欲睡。

朱襄讓雪姬先睡下:“君上交給我的事,我今日有了些心得,記下後再睡覺,免得忘記了。”

雪姬打著哈欠道:“良人彆熬太晚,早些睡。”

嬴小政本想隨朱襄去書房,但雪姬堅持嬴小政年紀小應該早睡。他便被舅母強拉著去自己的小房間睡覺,中途給了朱襄好幾個求助眼神,朱襄都當沒看到。

朱襄剛把書房的蜜燭點燃,荀子前來尋找朱襄。

看著表情嚴肅的荀子,朱襄不由苦笑。

他一點小打算,果然瞞不過授業恩師。

“朱襄,你難道有讓雪姬乾預外政的想法?”荀子開門見山道。

朱襄歎氣,拱手道:“荀子息怒,我絕無此意。如果我真讓雪姬乾政,恐怕雪姬很快就會被全天下逼死,即便夏同和政兒也救不了她。”

戰國確實有女性乾政,但這乾政的女性都是“太後”,是國君親生或名義上的母親。

此時社會也確實有母係社會殘留,但殘留的是“母”係,即母親和舅家勢力。無論是宣太後還是趙威後,以及他原本時空的呂後等當政的女性,都是以當權者母親的身份,以孝道出發獲得的權力。

即便是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她能順利奪得權力,也是因為她是李唐所有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唯一的母親。

此事民間一些掌握了宗族權力的女性,比如之後的巴寡婦清,也是因為她是“寡婦”,是家中主母。

雪姬是政兒舅母,也是政兒“養母”。這個身份很特殊,讓她能得到秦王室的庇佑;這個身份也很敏感,既占了外戚的敏感,又沒有政兒生母的“孝”字護體,一旦她露出想要乾預外政的勢頭,就會遭到各方勢力抨擊。

政兒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

朱襄了解嬴小政。嬴小政即便與他所知的始皇帝有不一樣的地方,但始皇帝就是始皇帝,本質上不會有太大區彆。

何況,雪姬本身沒有這個意願。

如果朱襄以“我認為現代獨立有野心的女性應該如何如何”,硬把雪姬推上眾矢之的的位置,他就是謀殺。

自己為了理想選擇一條艱難的路,和被彆人強迫是兩回事。

“那就好。”荀子沉著臉道,“你不想讓雪姬乾涉外政,那你是否有想讓內婦乾涉外政的思想?”

朱襄沉默了許久,笑道:“現在做不到,但千年後可說不定了。既然唯賢是舉,如果女子賢明,為何不能做官?”

荀子深呼吸,皺眉道:“朱襄,你瘋了嗎?”

朱襄笑道:“領先半步是聖賢,領先千年是瘋子。我確實是個瘋子。不過荀子放心,這隻是一個理想和預言,我不會做啥事。揠苗助長隻會讓禾苗枯萎,我很明白在這個時代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荀子知道,我有很多理想都與這個時代不同,這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荀子道:“你其他理想還能為世人所理解,但你現在的理想是錯誤的!”

朱襄苦笑:“荀子,或許我在這個時代確實是錯誤的。但理想就是理想,你改變不了我,我也沒想改變其他人。”

荀子道:“那你為雪姬爭功是為何?!難道不是挑起內婦野心?!”

朱襄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功勞是誰的,就該獎賞誰,我隻是如此想而已。世婦禮製是由荀子來製定,我不插手。”

荀子皺眉:“我不會讓你插手。”

朱襄對荀子一拜:“我隻有一個請求。女子能因功獲得榮譽,哪怕這榮譽僅限於內宅和財物。”

在女子誥命體係還未完善的時候,女子的封賞基本和夫家掛鉤,即“婦人無爵,從夫之爵”。

漢高祖時,首次單獨給女子封爵——劉邦為其姐封侯。

之後呂後模仿漢高祖先例,在呂氏被清算之後,呂後給其姐妹的封侯被取消。不過給皇室女子封君的慣例留了下來,這君是皇室貴族女子稱號,與戰國時封君已經不同。

但無論是劉邦為其姐封侯,還是公主封君,以及最後發展出的皇室女子與世婦的封號體係,其實和女子本身關係不大,隻和其血脈和夫家有關。

僅有很少的女子,因為自己的功勞破格被封賞。

荀子確實看透了朱襄。

朱襄隻是在這個時代為女子點燃一點小小的野心之火——不是因為是誰的母親、夫人、女兒,而是因為憑借自身的能力獲得封賞。

後世都宣稱秦漢女子地位高,卻忘記了前提。秦漢的女子,比起封建禮教最嚴苛時的女子地位高,和什麼男女平等毫無關係,更彆提什麼地攤文學營銷號說的女權社會。

戰國是奴隸製向封建製轉變的時刻,而奴隸製和封建製都是女性地位的低穀。

戰火紛飛,人命如草芥,若說此時在庶人和貧寒士子中說男女平等,大約是男女都平等的慘的不是人。

為何女子不服兵役也要守城?為何修路築城修水利的“男人堆”裡能見到許多青壯女性?

因為男丁死得差不多了,需要女丁頂上。

戰國貴族女子過得也很淒慘。除了寥寥無幾運氣好能乾政的太後,大部分貴族女性都身不由己,婚姻權利完全掌握在娘家,經常被當作禮物贈送,彆說自由,生命都無法保證。

比如有一位貴族女子,其兄長認為妹婿地位衰落,便帶回妹妹讓其另嫁;前妹婿發達之後,再次將妹妹帶回家,重嫁給前妹婿,結果妹婿不肯從,當著女子的面將與女子生育的兩個孩子溺死江中。

至於兩國交戰而被殺的貴族女性,就更多了。

所以朱襄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做什麼脫離實際的事。這樣做,不僅他和他的家人都會被殺死,也對這個時代毫無益處。

因為戰國時代的女性自身都還未覺醒。

朱襄此舉,便隻是給她們心中點燃留下一點火種,讓她們意識到女子也有不憑借出身、夫家和兒子獲得利益的可能。

這便是他身為兩千年後的穿越者,對這個時代女性唯一的憐憫了。

荀子直直地看著朱襄,拒絕的話幾度到了嘴邊。

《荀子·君道》言,“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待,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

朱襄的要求,與荀子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馳,是他認為禍亂的根源。

但他明知道如此,卻難以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最終,荀子沉默著拂袖而去,沒有給朱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