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屯地南瓜 一章半合一。(1 / 1)

暴雨在第二日的正午稍緩了一些, 但又遇到了新的問題。

這個時代沒有後世那樣的後勤保障。

蓑衣不能阻擋暴雨,窩棚不能阻擋狂風, 燒火做好的熱飯會很快被雨水打涼, 甚至沒有時間生火,隻能就著涼水啃乾糧。

役夫們蜷縮在窩棚中,即便圍著忽明忽滅的火堆, 也無法完全烤乾身上濕透的衣服。

即便李冰排了輪班,讓役夫們輪流休息, 隻第二日, 役夫們就沒有了前一日的力氣, 身體狀態下降了太多。

李冰身為郡守, 後勤保障比役夫強許多。他的帳篷很大,火堆也很旺, 回帳篷後能換乾淨乾燥的衣服,晚上還能睡個整覺。

但即便是他, 第二日都有些精力不濟。

而洪峰不知道要持續幾日才能離開河道。這不知道未來如何的焦躁, 像螞蟻一樣啃噬著他的心臟。

李冰是堤壩上的精神支柱。他再焦躁也不能顯示出自己真實的情緒, 還要不斷告訴役夫,洪峰快過了, 再過一日就好了。

而天空仍舊下著瓢潑大雨, 似乎在嘲笑地面上螻蟻般人類的無謂掙紮。

朱襄第二日頂著暴雨在城中巡邏了一遍, 下午離開了成都。

暴雨來臨,不僅要守住堤壩, 還要搶收被暴雨肆虐的民眾的財產, 保護地裡被暴雨衝刷的粟。

朱襄雖然已經定下了保護措施,比如用草覆蓋粟,讓粟不被暴雨把穗打掉, 或者直接被泥水衝走。但他仍舊不放心,李冰和李牧守堤壩,他就四處在成都平原重要產糧地巡邏,查缺補漏。

一旦李牧那邊要放棄堤壩,他也好第一時間帶領民眾搶收未成熟的粟。

即便未成熟的粟很難保存,也不能留種。但至少農人靠著這未成熟的粟,能吃一兩個月的飽飯,比什麼都沒有好。

不是所有人蜀人都知道有一個“長平君”,他們隻知道朱襄是秦國的官吏。

朱襄也不會特意展現出自己的身份。

他就像一個普通秦吏,一會兒不厭其煩地叮囑農人,一會兒用嚴厲的手段懲罰趁亂生事的人。

有些地方因為山洪或者渠溝小河漲水被淹沒,農人們攀爬在屋頂無助地呼救。朱襄還要劃著小船,去將農人從屋頂救下,送往高地。

他帶來了一些糧食,將農人暫且安置。

農人雖然得救,卻常常蹲在泥水中絕望地哭泣,並沒有生還的喜悅。

朱襄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

他不能保證堤壩不會決堤,不能保證田地不會決堤,不能保證這群獲救的農人會不會餓死在寒冬。

他隻能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不看未來。

朱襄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李牧所在的堤壩,與李牧打了一聲招呼。

李牧當即臉色大變,破口大罵:“我說讓你好好待在成都!你若出事,政兒怎麼辦?天下黎民怎麼辦?!即便是成都平原全部淹了,也沒有你的死對天下人更重要!”

朱襄很想說,沒有人的命更重要,但他說不出口。

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活著,活到政兒登基,或許對天下黎民更好。

但知道是一回事,待在成都什麼都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他做不到以“我對天下人很重要”為借口,坐在成都城中袖手旁觀。

“放心,我隨身帶著薑湯,回去就泡個熱水澡,不會生病。”朱襄亮出手臂道,“我身體上塗了大蒜油,又抹了隔水的油脂,綁了好幾條布,寄生蟲也奈何不了我。”

李牧深呼吸了幾下,甕聲甕氣道:“你趕緊回去,堤壩上用不上你。”

朱襄連連點頭,在李牧的催促下離開了堤壩。

他在一處村鎮落腳,泡了熱水澡,喝了放了蔥薑蒜的熱湯,出了一身汗。第二日,他再次在身上抹了大蒜油、油脂,用布綁好,繼續在成都平原巡邏。

這次他路過了李冰看守的堤壩,看見了拄著拐杖聲音沙啞的李冰。

李冰也把朱襄罵了一頓,朱襄小心翼翼道歉賠不是,然後搭建了棚戶,幫忙為役夫熬煮熱薑湯驅寒。

又是一日,雨終於停了下來,洪峰卻仍舊沒有退去。

不過沒有暴雨阻礙,役夫們的行動自如不少。已經耗儘的體力靠著一股子精神氣,和對天氣放晴的希望,又能讓他們撐一陣子。

朱襄忙碌起來。

大江河的洪峰因為上遊來水還未退去,但小渠溝小河流的水在天氣放晴之後就很快退去,農人們能重返家園。

趁著雨停,他們來不及整修被洪水衝壞的房屋,全力投入搶救田地中。

挖溝渠排出多餘的水,將倒伏的粟杆扶正,清理掉腐爛的雜草。農人們在田地中不斷忙碌,很多人一整天都吃不下一口飯。

朱襄看著在淤泥中露出來的釘螺心頭一梗,但阻止的話被他咽了下去。

果然,暴雨再次讓疫水蔓延。大災後必有大疫。

但他已經看到了大疫的苗頭,卻什麼也做不了。他無法阻攔農人去淤泥中清理他們的粟他們一家人活命的希望,他也無法讓農人做好預防血吸蟲的準備。

因為他拿不出那麼多大蒜那麼多油脂那麼多布,也不可能讓農人按時更換。

農人們的衣服很少,為了不被雨水泡爛,他們大部分人身裹淤泥,赤|身下田,若是女子,可能會在身上捆一點草遮掩一下。

有些女子都不在乎這些,男人們在田地裡怎麼耕種,她們也在田地裡怎麼耕種。沒有人去評價她們的身體。

這一幕不是因為這個時代多開明,對女子多友好。而是這個時代太苦了,所以在地裡耕種的女人和男人一樣都不算人。

即便到了封建末期,禮教枷鎖濃重的時代,在田裡耕種的女人也一樣。

朱襄觀察了農人忙碌的情況後,得到一個折中的辦法。

他教導農人,用地面較為乾燥、沒有生物存在的淤泥裹住身體,勉強可以隔絕一部分寄生蟲。

但踩進淤泥的腳和腿沒有辦法,隻能聽天由命。

朱襄隻能讓人全力備好草藥,等洪水退去,糧食收割之後,再進行疫情治理。

即便他知道那時候再治理,基本都是安慰劑效應,用處不大。

又是一日,高地上的老弱婦孺農人基本都回到了田地,河道裡的水也逐漸退去。

今年老天似乎沒有把黎民逼到絕路,李冰最終頂住了壓力,在李牧的幫助下,守住了兩座重要堤壩,既保護了成都城,也保護了成都平原主要產糧區。

但除了成都城內的富人們,其他平民臉上都沒有笑容。

因為他們保住了兩座堤壩,也隻保住了兩座堤壩。

而四川盆地除了成都平原,還有許多丘陵和山區,這些地方都被放棄了。

他們暫住過的涪城,還有成都城附近、後世被稱為金堂的地方,全部都變成了一片汪洋。

朱襄想,或許他們能守住堤壩,自己的努力其實很小,老天也並未開眼,而是其他河水蔓延的地方起到了泄洪的作用。

因為他們隻能守住兩座重要堤壩。

成都平原重要產糧區沒有絕收,能收獲大概十之八、九的糧食。

但更廣闊的區域,隻能有六個字來形容,“秋大水,禾無苗”。

這是《春秋》中時常出現的六個字,如今出現在了蜀郡。

“我要去巴郡借糧。”李冰道,“朱襄,你暫代郡守一職。”

朱襄道:“巴郡可能也遭遇了洪水。”

李冰苦笑:“巴郡的主要城池在山上,他們會好許多。而且,巴郡豪強林立,基本沒有平民立足之地。所以他們的糧食會很多,很多。”

朱襄略一沉思,明白了李冰的話。

巴郡因為基本在山區,以開礦富裕,所以比蜀郡還要閉塞。雖說巴郡也已經廢國立郡縣,但比蜀郡更像是一個獨立王國。

在這樣的獨立王國,即便遭遇了洪災,李冰也能借到糧,因為他們的平民相當於奴隸,根本不算人,不用吃糧食。

李冰此舉,就是隻顧蜀郡的平民,不顧巴郡可能比蜀郡更慘的平民。

朱襄心裡不讚同,但心裡說不出阻止的話。

人能顧得上眼前就不錯了,即便同為秦國人,李冰是蜀郡的官,他就要優先管著蜀郡的平民少餓死。

何況,李冰不是帶兵去造反,搶奪巴郡的糧食。

他隻是去借糧,讓巴郡郡守為他和巴郡豪強牽個頭,賣一下臉面而已。至於彆人給不給糧食,給多少糧食,是彆人說了算。

但朱襄知道,李冰肯定能借得到糧食。

成都平原即便還沒有都江堰,也是西南最為富庶的地方。其中蜀錦和南北往來的貨物,都是巴郡豪強所希求的奢侈物品。

他們討好了李冰,李冰就會在商路上給他們行個方便。

郡守府有從巴郡來的官吏,他為李冰介紹了巴郡主要的豪強。

巴郡的豪強以巴為姓氏,曾經被秦王尊為巴人的領袖。現在立郡縣之後,雖然他們沒有了這個名譽,但在巴郡仍舊如國王一樣尊貴。

他們發現了丹砂礦後,財力更勝一籌。巴氏所在縣城中,三分之二都是他們的族人,剩下的人也依仗他們存活。他們有獨立的武裝,鑄造了高聳的堡壘,所在的縣城基本成了他們的封地。

如果要借糧,肯定是向巴氏借最為妥當。

朱襄聽到官吏所介紹的巴氏,有了熟悉的感覺。

等李冰快要離開的時候,他才記起熟悉的原因。

那巴氏,或許就是著名的巴郡寡婦清所在的家族。寡婦清所在家族就是這樣,獨占了丹砂礦之後迅速富裕,建立了自己的武裝,將縣城變成了自己的“封地”。

這也是秦始皇表彰寡婦清的原因。

秦始皇表彰了兩個商人,一個是寡婦清,一個是姓烏的畜牧商人。他們二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已經擁有了獨立的武裝,所在的地方仿佛獨立的王國。

秦始皇以表彰他們為由,讓他們二人進鹹陽領賞,之後就遷徙他們的族人進鹹陽。

他們二人去了鹹陽之後,秦始皇遷地方豪強進鹹陽的阻礙就基本掃除了。

而寡婦清和烏姓商人的家族和產業之後再無記載,顯然,他們的產業大概都被慷慨的秦始皇買了。

秦始皇墓中的水銀,有一部分就是從寡婦清家族的丹砂礦中提取的。

朱襄低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苦大仇深的政兒。

嬴小政不滿道:“舅父,你看什麼?”

朱襄感慨道:“我在想,政兒,你可真厲害啊。”

嬴小政嘟嘴:“就算你誇我,我也不會原諒你。”

朱襄苦笑:“舅父錯了,政兒快點原諒舅父,否則舅父就哭給你看。”

嬴小政神色一僵,嫌棄地背過身體。

嬴小政和朱襄鬨矛盾,是因為朱襄出外的時候身上裹了皮革,但手背上仍舊出現了紅腫。按照朱襄的判斷,他可能在幫忙乾活的時候,遭遇了無孔不入的血吸蟲。

朱襄當晚就用高濃度大蒜油敷紅腫處,又一直在喝黃花蒿泡水,並隨後製備了大蒜素塗抹患處並艱難飲用。

紅腫處幾日後退去。即便朱襄體內可能還有血吸蟲卵殘留,也應該不會引發疾病。

在這個時代,要不感染寄生蟲太難了,他隻能保證自己儘可能地維持身體健康。身體免疫係統會幫助他長命百歲。

但嬴小政聽到朱襄所說的話,絲毫沒有得到安慰。

朱襄第一次看到自詡成熟的外甥坐在床榻上,蹬著腿嚎啕大哭,嚇得手足無措。

好不容易哄得嬴小政停止了大哭,嬴小政就開始和朱襄冷戰。直到朱襄保證他以後不會再去疫區,嬴小政才原諒他。

但疫區就等於產糧區,朱襄沒辦法向嬴小政保證。

李牧十分無語:“你就不能騙騙他?政兒知道你沒辦法不下地,他隻是想要一個心安。”

朱襄苦笑:“我不想欺騙政兒。他雖然年幼,但十分聰慧,我擔心任何一次欺騙,都會給他造成不好的影響。”

李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搖搖頭,歎口氣,將朱襄的話轉告給嬴小政。

嬴小政彆彆扭扭主動找朱襄和好,但讓朱襄保證,儘量不下水。

他見過了得水蠱病的人,即便朱襄告訴他,隻有到了晚期病人才會變成這樣,大部分人都是看著很健康,與血吸蟲共存。嬴小政也是吐了一場後,堅決不願意和血吸蟲共存。

李牧手捧黃花蒿茶水,不住歎氣。

他和李冰身上也有紅腫,消腫後就沒見政兒焦急了。政兒對舅父和老師的感情還是完全不同啊。

李冰去巴郡借糧賑災,李牧維持災後秩序,朱襄向李牧借兵,帶兵在四處幫農人搶收補種。

粟的好處此刻就出現了。粟抗倒伏能力強,殼也很厚,經曆了洪水,存活率也挺高。

即便家園被衝毀,即便家人在洪水後得病,成都平原的農人臉上也出現了笑容。

而丘陵地區的農人就很淒慘了。他們的田地基本被衝毀,隻能在淤泥中艱難地刨出還未腐爛的糧食,曬乾後期盼能吃個一兩月。

朱襄雖然帶來了一些土豆,但要供整個蜀郡受災地區的災民補種,也幾乎不可能。

還好李冰的好感度在此次洪水後,迅速飆到三心。二心好感度給了朱襄水稻,三心好感度給了朱襄南瓜。南瓜也是救荒的食物,能讓朱襄暫時彌補一定糧食危機。

南瓜半年收獲,一年可以種兩次,秋季正好是南瓜種植的季節。待南瓜冬季收獲之後,就能讓農人們暫時挺過這個冬季。

不過要讓農人種沒有見過的作物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還好秦兵有許多軍屯的田地,李牧做主,山間比較乾旱的地方種土豆,地上搭建架子種南瓜,南瓜下面還能種菽。

朱襄鬆了一口氣。

災民們或許隻需要吃半年的黴爛糧食、草葉草根、樹枝樹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