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棉花一事, 許多秦國貴族並不太在意。
不就是多了一種平民穿的布料,大概也就是換個樣式的麻衣,而且還需要更精心的照料。麻十分便宜, 所以他們不看好棉。
不過聽說棉比麻更保暖, 或許鎮守北部長城的將士會比較喜歡這種布料。何況發現了一種新的農作物,擴充了可種植的農作物種類, 總比沒發現好。所以他們都認可這是一件可以得爵的大功勞。
秦王知道自己推行許多政策, 卿大夫們心中不是很支持,隻是礙於他的權威才照做。
秦王原本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但有一日他聽到朱襄閒聊的話,“看見原本不好看自己的人自打臉, 真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也想要這樣的愉快了。
他提前問了朱襄棉花成熟的模樣,又觀察了幾日沒成熟的棉花果,確認朱襄所說的都是實話後, 就樂嗬嗬地把朝中卿大夫叫到了棉花田,打他們的臉。
“麻需要碾碎後紡織,蠶繭需要在滾燙的水中抽絲, 棉花居然在成熟時就已經是一團可用的絲了嗎?”掌管農事的卿大夫不顧形象的蹲在地上,手撫摸著棉桃。柔軟的觸感,讓他立刻就能想象出用其紡織的布料有多麼舒適。
和藺贄打完,滿臉泥土的朱襄解釋道:“棉花也需要加工。”
他粗略地介紹了加工棉線、棉絮,以及舊棉花翻新等工序。
老秦王捋了捋胡須:“棉花還能翻新?這樣一床棉被可以用很多年,庶民們冬季也有保暖的衣物。”
朱襄道:“舊棉翻新最好加入一些新棉花, 才能維持良好的保暖效果。不過這樣也比隻能填充乾草的被子強。”
在沒有棉花的時候,庶民冬季保暖就全靠收集的乾草枯葉,就像是野獸一樣。
他們將乾草填充在被子裡,如果就能保證一定的保暖效果。一旦天氣潮濕, 乾草發黴,保暖效果降低,他們還會因為黴菌得病。
貴族冬季有獸皮和填充了獸毛的被子,還有北方遊牧民族進貢的用獸毛紡織更溫暖的布。
這時貴族和庶民的平均壽命差距幾乎是一倍。每一個冬季,都是拉大他們平均壽命的時期。
朱襄還未投奔藺相如的時候,也是被子裡填充乾草的平民。
他完全接受了後世記憶和人格之後,看著平民冬季的被子沉默許久。
在先秦時,中國邊疆少數民族就已經運用了原產印度的粗絨棉,但那時棉布沒有引起重視,除了原產地較為遙遠,種植技術不好傳來之外,粗絨棉纖維十分短,產量又極低,比起麻的種植成本要高許多。
到了南宋時,粗絨棉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培養,品質和產量才逐步提升到可以讓平民也普遍用上棉布的程度。
但粗絨棉的質量和產量的先天劣勢在那裡,再提高也提高不到哪裡去。
後世推廣的棉花是原產於中美洲的細絨棉。原產印度的粗絨棉已經被淘汰。明中後期細絨棉引進之後,棉花種植才迅速成為最主要的經濟作物之一,並催生出許多紡織工坊。
所以他及時去印度找到了粗絨棉,對如今的平民起不了太大作用。
朱襄那時想,難道要等秦始皇想要出海尋求長生不老藥的時候,自己跟隨船隊冒險遠航,看能不能走狗屎運到達美洲?
或許就是那時,他才按捺不住對藺相如描述了想要更保暖的衣物的想法,才會讓藺公臨走前將棉花種子贈送給他。
“沮喪什麼,棉花豐收了還沮喪,我阿父在天有靈,定會抽打你。”藺贄抹了一把臉上的泥,然後拍著朱襄的肩膀,用朱襄肩膀上的布擦手。
朱襄本來很感動藺贄的安慰,然後迅速又想揍他了。
太子柱乾咳一聲,用眼神示意兩個年輕人,這裡還有外人在,趕緊去整理儀容。
朱襄將許明和相和留下,為秦王和卿大夫們解答棉花種植和加工的事,拉著藺贄去洗澡換衣服。
老秦王興致勃勃觀看許明和相和現場加工了一批棉花。
雖然時間花的很長,這群貴族最尊貴的人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厭煩,臉上都帶著興奮的表情,許多人還擼起袖子現場參與。
雪也第一次被秦王叫到眾人面前,被秦王授予了推廣和教導棉布紡織的重任。
貴女們也是需要學紡織和縫紉的。秦王聽聞雪在紡線織布上是一把好手,墨家人在鑽研適合棉花的紡織機時,雪也參與了進來。而且棉花肯定會留在朱襄家繼續研究,雪作為長平君夫人,肯定是第一個學會如何利用棉花的人呢。
秦王說,等研究出來如何運用棉花紡織,他就會讓宮中婦人與卿大夫的女眷們一起學習,然後由各家貴族女眷將新的紡線織布技藝傳給其他人。
雪緊張無比。
她問道:“為何不派各家織女來向我學習?”
秦王笑道:“不,讓貴女來。”
秦王沒給雪解釋,雪也不敢問。她記下了疑問,準備晚上問自家良人。
對秦王的決定,卿大夫中有驚訝的人,但太子柱拍著胸脯說讓最寵愛的華陽夫人也來紡線織布,他們還敢說什麼?
他們隻能不斷誇讚太子柱,未來的王後親自紡織,是全天下婦人的楷模。
嬴小政仔細聽著秦王和卿大夫們的話,小腦袋不斷轉動。
曾大父讓貴婦人學習並推廣新的棉布紡織,一定會迅速引起底層士子和豪商的爭相模仿。秦國大部分土地都掌握在貴族和豪商手中,隻要貴族和豪商開始種植棉花,那麼棉花就能迅速推廣到秦國全境。
農人見到貴族和豪商的地都開始種棉花,也會打消顧慮,分出一些田地種植棉花。
而且隻憑借官府的力量,很難將技術推廣到農人身上。地方豪強才是最容易直接接觸到農人,出錢讓農人學習技術的人。
但曾大父應該不會直接下令推廣,因為一旦下令,一些貴族可能就會利欲熏心,讓農人拔了田地裡的糧食種棉花,以獲得國君的獎賞。
他們不會拔掉自己的糧食,不會在乎農人是否會因為改糧為棉而餓死。
對,就像是趙國推廣土豆時一樣。
雖然秦國對地方上的控製力度比趙國強許多,這種事不會廣泛發生,但發生得再少,也會削弱秦國的實力。
而且……而且舅父應該會很傷心不該餓死的農人,因為他拿出了棉花被餓死。
“政兒,你有什麼向曾大父進言的嗎?”老秦王一直在觀察嬴小政,看到嬴小政思考的神色,他笑眯眯地當著所有卿大夫的面將嬴小政穩穩抱起來,笑眯眯地問道。
嬴小政道:“我在想,如果曾大父強製推行棉花種植,恐怕有官吏會為了邀功,讓農人改糧為棉。曾大父讓舅母與鹹陽貴婦人一同紡織棉布,將棉織品作為一種時尚……”
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嬴小政道:“時尚即在這個時候最盛行的東西。棉布成為秦國貴族的時尚,其他士子和想要謀取暴利的豪商一定會爭相模仿。不需要曾大父下令推廣,棉花自然就會推廣。”
他想了想,又道:“農人最為保守,並且不知道國都發生的事,所以他們一定會最後才種植棉花。那時棉花的種植和紡織技術已經成熟,即便他們改種了新作物,也不會造成太大負面影響。”
秦王笑容滿面:“說得好。”
秦王將嬴小政放下,拍拍嬴小政的肩膀,讓嬴小政站到太子柱身旁:“看好孩子。”
太子柱美滋滋地牽起嬴小政的手。
看到沒,我孫兒多厲害?哈哈哈哈哈哈哈。
蒙驁小聲對蒙武道:“公子政這話難道是長平君教的?”
蒙武小聲道:“肯定不是朱襄教的。阿父,你沒來朱襄家住過,不知道政兒有多聰明。有時候我與政兒聊天,感覺他已經成年似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背著朱襄的時候,他像已經成年似的。”
蒙驁好奇:“那當著長平君的面呢?”
蒙武學著朱襄的話道:“舅父,餓哦,困困,抱抱。”
嬴小政猛地轉過頭,用鷹一般的眸子看向蒙武。
蒙武立刻閉上嘴。
嬴小政給了蒙武一個警告的眼神才將頭轉回來。
為什麼嬴小政能聽見蒙武的話,而他這麼矮還能瞪到蒙武?當然是因為蒙驁蒙武父子就站在太子柱身後保護秦王和太子。
嬴小政眉頭緊鎖。
夢境中的蒙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接觸不多,對蒙恬和蒙毅更熟悉。
蒙恬蒙毅都是處事很周全的人,他十分信任看重。想象中,蒙武應該也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人。
但他自己接觸到的蒙武,是不是有點舅父所說的“脫線”?
他還以為隻有蒙武一個人如此,怎麼蒙驁也如此?這是父子相傳嗎?
難道蒙恬和蒙毅也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嬴小政知道秦王正在考察蒙恬和蒙毅,考察後會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伴讀。
不知道這個時代的蒙恬和蒙毅是什麼模樣,嬴小政有些期待。
朱襄和藺贄洗完澡換完衣服後,為了展現出禮數,將濕了的頭發也束了起來。
荀子已經知道了朱襄和藺贄在棉田裡鬨出的動靜,很想給他們兩人幾戒尺。
現在知道禮數了?之前你們在棉田裡打泥巴仗的時候怎麼不知道?
看著荀子難看的臉色,朱襄和藺贄拔腿就跑,就像是兩個偷了東西被主人家發現了的賊。
荀子本想訓斥兩人幾句,見兩人逃跑速度如此快,氣得不斷拄著拐杖砸地。
想了想,荀子還是氣不過,把拐杖橫起來拗斷了。
韓非肩膀一抖一縮,抑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每次看到荀子生氣,他都嚇得不行。
他覺得自己成不了繼荀子後的儒家傳人,除了自己更心向法家,武力值也是一個大問題。
他肯定做不到在荀子這高齡,還能氣得拗斷拐杖泄憤的事。
“你要去看看棉田嗎?”荀子稍稍氣順,丟掉斷掉的拐杖問道。
韓非沮喪地搖頭。
荀子沒有問韓非沮喪的原因。他道:“那就回去看書。”
韓非:“是。”
進書房前,他往棉田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落寞極了。
秦王帶著太子和卿大夫親自來棉田巡視,韓王能做到嗎?
曆代韓王沒有一個會做到。
古代賢王中有親自耕織的記載,他以為這些事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不可能出現。
但古代賢王的行為在這個時代也出現了,卻出現在六國都抨擊為虎狼之君的人身上。
什麼是虎狼之君?什麼是仁君?
韓非看不進去書,起身走到荀子面前,恭敬詢問:“荀子,什麼、什麼是仁?朱襄公肯、肯定是仁,那、秦王……”
他問完後,自己先苦笑:“秦王、秦王肯定不是。”
“如果他能做到體恤平民,那無論他私德再怎麼惡劣,也是仁君。”荀子手中拿著的仍舊是竹簡。
雖然鹹陽學宮的弟子們正在將竹簡上的書籍抄寫到紙張上,荀子仍舊喜歡手握竹簡。
韓非問道:“這、這樣也是?這是荀子、荀子的仁?”
荀子道:“不僅僅是我的仁,更是先師孔子的仁。”
荀子眼睛看著竹簡,頭也不抬道:“彆去學什麼子夏孟子,他們是一群隻會空談道德,沽名釣譽的賤儒。他們扭曲了先師孔子的想法,是儒家的罪人。”
聽荀子例行罵儒家其他人,韓非肩膀又抖了一下。
拜師荀子最可怕的事就是聽荀子罵先賢。哪怕他自詡不尊先賢的道理,但也沒說不尊先賢本人啊。
但荀子……嗬,賤儒。
現在還尊重先師先人的韓非,不知道自己未來會繼承荀子的毒舌,寫了一篇和荀子差不多的罵人文,把非自己的學派都罵了個遍。
不過韓非還是沒有荀子狠,隻罵墨、儒、俠等大群體,對事不對人。而荀子是直接指名道姓。
例行罵完賤儒之後,荀子終於放下了竹簡,說起了“仁”。
孔子表面上是周禮的維護者,實際上做的事全是挖周禮牆角。
比如周禮要求隻有貴族能讀書識字,孔子首開私學,彆說底層士子,連當時連平民都算不上的“野人”都能入學。
孔子心中對人的最高評價是“仁”,但他曾經評價過當時品格幾乎完美無缺的士大夫陳文子,都說不算“仁”。
孔子罵了很多次管仲,無論是思想理念還是私德,都對管仲頗有微詞。
但管仲卻是孔子難得誇讚為“仁”的人。
管仲讓齊國安居樂業,讓齊國不需要兵鋒就能爭霸,孔子大讚“如其仁、如其仁!”,一次不夠還說了兩次。
所以在孔子心中,“仁”非私德,而是能輔佐國君讓國民安居樂業,即使不動兵鋒去掠奪他人也能富國強民,這才孔子心中最高尚的人。
“所以如果秦王能在朱襄的輔佐下,將暴虐秦軍變成了拯救天下的義兵,那秦王為何不能稱‘仁君’?”荀子反問道。
韓非沉默。
荀子道:“你要去棉田看看嗎?”
韓非道:“不去。”
荀子歎了口氣,道:“那你要繼續看書嗎?”
韓非悲傷道:“看、看不進去。”
荀子拿起書簡,道:“你什麼時候想去棉田,我帶你去。”
韓非默默地縮著肩膀,就像是想要蜷縮起來似的。
荀子瞥了韓非一眼,在心裡歎氣。
韓非什麼時候能隨時隨地挺直脊梁和肩膀,他就出師了。
不過對韓非而言,隻要他心中還有韓王室,無法拋棄自己韓國公子的身份,就很難吧。
唉,韓國宗室中重視韓國的就隻有一個不受重視的旁係公子,這樣的韓國,怎麼會不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