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棉花地花蕾(1 / 1)

韓非去拜見朱襄的時候, 朱襄正蹲在棉花田旁,指導農人整枝。

現在棉花已經結出了花蕾,能看出果枝和葉枝。

朱襄教導農人如何分辨果枝和葉枝,剪掉葉枝, 隻保留主莖下部的葉枝, 留下的葉枝在個以內, 好騰出棉花果枝生長的空間, 避免葉枝搶奪果枝的養分, 節省地力。

摘掉葉枝,農人尚能理解,但朱襄說果枝也要適當摘除,還要摘取剩餘果枝上的果子時, 農人面露猶豫。

朱襄笑著解釋:“棉花和果樹一樣, 不是結果越多越好。摘掉爛掉的果子, 才能保證其他健康成長的果子的營養。如果不摘掉不健康的果子,所有果子都會因為營養不良長不好,那收成就不好了。”

農人點頭,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見農人理解後,朱襄繼續教導他們如何打頂心,抹贅芽, 去空枝。

朱襄說得很慢, 每一句話都會重複很多遍。他總能從農人麻木滄桑的臉上觀察出農人是否聽懂了他的話,然後耐心十足地教導他們,直到他們全部聽懂為止。

如果是在現代,他會分發小冊子,照著小冊子指導農人。

在現代社會,就算是農人也基本識字, 隻是對文字信息的理解能力比較差,需要農業指導技術員解釋很多次。朱襄本以為教導這樣的農人已經足夠吃力。等回到了戰國時代,朱襄才明白,現代的農人大概都能在這個時代當官了。

識字在這個時代,是多麼稀缺的技能啊。

還好朱襄在趙國生活的幾年,已經磨礪出教導不識字的農人的本事,現在教導六國中最聽話的秦國平民,比當初在趙國輕鬆許多。

不過即使隻要他下令,秦國平民無論心中有多少疑惑都會照做,朱襄仍舊不厭其煩地試圖讓農人真正明白這些做法背後的道理。

隻有明白了這些道理,他現在教導的事才會成為農人自己的能力,才能讓農人離開這個莊子後,將他教授的技能傳播到其他地方。

若隻是他視野裡的農田增收,對這個國家的意義並不大。隻有他看不見的地方也用上了他教導的事,他才不枉穿越一場。

秦王閒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控製不住權力欲,又回宮兢兢業業地乾活。

太子柱開心得淚流滿面,立刻拋棄了家中的美人住進了朱襄的莊子上,每日含飴弄孫好不快活,整個人臉色紅潤了不少。

現在太子柱就牽著嬴小政的手站在樹蔭下。朱襄耐心地教導農人,他和嬴小政耐心地看著朱襄教導農人。

“政兒,你的舅父是不是和書裡寫的聖賢一模一樣?”太子柱道。

嬴小政老氣橫秋道:“舅父對貴族、對平民都一視同仁,確實和聖賢一模一樣,所以很容易遭人記恨。”

太子柱點頭:“他的一視同仁,對很多人來說是侮辱。”

嬴小政道:“我會保護好舅父!”

太子柱笑道:“政兒一定可以做到。”

嬴小政仰頭:“舅父下田示範如何摘取枝葉了,我也想去。”

太子柱牽著嬴小政樂嗬嗬地走出樹蔭:“一起去。”

於是秦國太子和秦王的曾孫也下地,與朱襄一同在田地裡忙碌。

韓非在護衛的引領下前來拜見朱襄時,正好見到了這一幕。

“請稍等,太子、公子政和朱襄公正在田裡忙碌。”護衛板著臉道。

韓非驚訝道:“太、太子?”

護衛沒回答,隻攔著韓非的去路。

韓非伸長脖子,從護衛的身後張望。田地裡的人衣著都不算華麗,但勉強能看出有兩個人的衣服布料更加精致。

其中一人滿頭泛著銀光的白發,另一人頭發花白,從背影上看都像老人,不知道誰才是秦國的太子,誰又是朱襄公。

韓非猜測,頭發花白,身形微胖的人應該是朱襄公,因為秦國太子的年齡更大。

以韓非的身份,沒資格讓護衛去通傳,打斷朱襄的工作。

所以韓非站立了整整兩刻鐘,朱襄看著嬴小政走路在打偏了,抱著嬴小政上田壟的時候,才發現有人等著自己。

韓非也才發現,原來田裡還有一個衣著華麗的人。因為太矮,他沒看到。

這個小矮子,就是公子政嗎?

韓非想起了公子政是誰。傳聞朱襄公是秦國質子的舅父,那麼會跟著朱襄公下田乾活的秦國小公子,應該就是朱襄公的外甥了。

“久等了,你是?”朱襄一邊幫灰頭土臉的嬴小政擦臉,一邊問道。

韓非拱手:“我、我是、是……”

他一緊張,更加結巴,半天沒介紹成功。

朱襄抬起頭微笑道:“彆緊張,慢慢說,要喝口水嗎?”

會直接到他面前的人,應該是有人引薦,所以朱襄即使不認識這個人,也很客氣。

本來彆人引薦,朱襄應該知道名字。但他最近忙於農田指導,這些事都丟給了無事可做的蒙武。蒙武覺得能見,他就見。

因為此事,蒙武回家向自家父親煩惱了許久,埋怨朱襄實在是太輕信他人。

朱襄洗乾淨手,拿出一個竹筒遞給韓非:“先喝口水,我們去樹蔭下慢慢說。太子,可要先回去休息?”

太子柱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道:“不用。政兒,喂大父喝水。”

太子柱半蹲,嬴小政踮起腳尖,拿起竹筒給大父喂水。

太子柱可以自己喝水,非要孫兒喂。喝到了水,他笑得就像是後世的彌勒佛似的,好像嬴小政喂的水比自己喝的水更甜似的。

看著這祖孫二人的相處,朱襄露出了微笑。

比起特意展現出對政兒和自己好感的秦王,他與太子柱相處更輕鬆自在。

太子柱在他家裡住了半個多月,好感度已經漲到了一心半,讓朱襄感動不已。

太子柱真是秦王中難得的厚道人啊。

韓非紅著臉接過朱襄遞來的水,尷尬地抿了一口潤喉。

他不敢置信道:“你、你是朱襄公?”

他還以為與他對話的人是太子。人中太子身份最高,最先開口說話也更符合他的想象。

朱襄道:“我是。這位是太子……”

“我是公子政!”嬴小政牛氣哄哄道。

太子柱笑眯眯地揉了揉嬴小政的頭:“對,他是秦國公子中最聰明的政兒。”

朱襄對太子柱找到機會就要誇獎政兒的行為十分無奈。

他想,太子柱對自己的好感是一心半,對政兒估計早就超過兩顆心了。

太子柱明明有二十多個兒子,多得完全記不住名字的孫兒。但他見到政兒後,好像隻有政兒一個寶貝金孫似的,面對政兒時,完全是一個過分慈祥溺愛的好祖父。

不過自家外甥的魅力太大,爺爺輩的人對他都很溺愛,也不止太子柱這樣了。

韓非結結巴巴道:“我、我是韓、韓國宗、宗室,韓非。我前來請教……”

“等等,你是誰?”嬴小政上前一步,“韓非?”

“是……是。”韓非被嬴小政一瞪,不由氣勢一縮。

“政兒,禮貌些。”朱襄疑惑嬴小政為何對韓非這個名字反應如此大。按理說,應該是他這個後世人對韓非這個名字反應大吧?

不過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他深深看了韓非一眼,道:“你想拜入荀子門下?”

韓非急忙道:“不、不,我想拜入朱襄公門下!”

朱襄:“……”什麼?!韓非子要拜我為師?

嬴小政:“!”什麼!!韓非要拜我舅父為師!

不知道韓非是誰,所以笑眯眯地在一旁看著的太子柱道:“有很多人都想拜入朱襄公門下,你有何本事,能讓朱襄公收你入門?”

朱襄:“!”韓非子拜我為師,我還要考驗他?!

嬴小政:“……”舅父過分厲害了。

嬴小政眼珠子轉了轉,拉了拉朱襄的衣袖道:“舅父,彆收他入門。他學到了本事就去幫韓王,會與秦國敵對!”

韓非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無比。

嬴小政看著韓非的臉色,心中十分暢快,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欣喜。

雖然他與韓非的大仇,是他滅了韓非的國,並賜死了韓非。

嬴小政晃晃腦袋。不對,我和他有什麼仇?是夢境中的自己和他有仇,與我無關。

“先回去,慢慢說。”朱襄聽見嬴小政的話,也不由想到了韓非因為韓國而拒絕為秦王出力的事。

不過其實仔細一想,韓非也並非非常堅決地拒絕為秦王出力,否則不會把著作給秦王看,也不會詳細向秦王解釋他的理論。

而且韓非最後在獄中還向秦王上書解釋誤會,並不是一心求死。秦王在賜死韓非時也後悔了,立刻追了一道免死的詔令去,隻是沒趕上。

如果沒有這麼多陰差陽錯……

朱襄摸了摸雙手抓著他的衣擺,一臉得意的嬴小政的腦袋。

陰差陽錯已經發生,不會有如果。但這一世,政兒肯定不會因為韓非對他有威脅而殺了韓非。這不是因為韓非從此就不會心係韓國了,而是他的存在,讓韓非對政兒統治的威脅度變得可以忽視了。

“你遠道而來,也先梳理一番。”朱襄道,“你前來求教,肯定帶了你的著作,我先看看。”

韓非激動下拜:“是!”

朱襄扶著因為勞累,腳步也有點虛浮的太子柱,身後跟著一隻拽著他衣擺的外甥小尾巴,領著韓非回到居住的宅子。

荀子今日休假,正好在庭院中的涼亭裡看書。

見有陌生人來,他懶懶抬眼:“誰?”

朱襄回答道:“韓國宗室韓非,他來向我求教,我先看看他的著作。”

“哦。”荀子繼續看書,沒有理睬韓非。

朱襄向韓非介紹:“這位是荀子。”

韓非趕緊拜見。

荀子擺了擺手就算應了,十分冷淡。

韓非表情低落。雖然荀子不認識他,所以對他不可能熱絡,但荀子冷淡的態度,還是讓他有些難過。

不過他很快振作起來,在下仆的帶領下去整理儀容,心裡琢磨著如何向朱襄解釋他的思想。

朱襄和太子柱、政兒人一起衝完澡,在澡池裡泡著緩解疲憊。

“舅父,不要收他,不要收他。”嬴小政攥緊了小肉拳頭,在朱襄的肚腩上軟綿綿捶打。

朱襄有氣無力道:“好。如果他真的有才華,我就把他推舉給荀子。”

舉世聞名的韓非子變成自己的弟子,難道棄掉法學去學種地嗎?後世韓非子的迷妹迷弟們會哭的。

“不要,趕他走!”嬴小政繼續捶打朱襄的肚腩。

朱襄的肚腩被經常下田而形成的腹肌覆蓋,嬴小政沒捶疼舅父,把自己的手捶疼了,氣得一頭撞到朱襄的肚子上。

“哎喲,你輕點,不要對你舅父的肚子使用鐵頭功。”嬴小政撞擊的力氣很小,朱襄還是捂著肚子裝疼道,“你知道你的腦袋有多硬嗎?”

太子柱開懷大笑,變成了一隻哈哈怪:“政兒,你怎麼如此討厭他?”

嬴小政鼻子噴氣道:“因為他是韓國宗室,不會對秦國儘心儘力!”

朱襄道:“這倒是。不過還是先看看他的著作吧。”

韓非子的第一手《韓非子》,他怎麼能不看?

嬴小政這才收手:“好。”他也想再看一次。不知道這個年齡的韓非,思想與夢境中自己認識的韓非有幾分相似。

朱襄泡完澡,將頭發略微擦乾後,披散著半濕的頭發去見韓非。

太子柱累了,先回房休息。嬴小政雖然也累了,但他死死抱住舅父不放,非要一同去。

朱襄疑惑極了。後世許多人看見一個“韓”字就犯惡心很正常,難道政兒也有“韓國厭惡症”?此韓國也非彼韓國啊。

“久等了。”朱襄請韓非坐下。

韓非摸著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朱襄心裡頗有些哭笑不得。他有這麼可怕嗎?

“政兒有些纏人,我抱著政兒和你聊天,請不要介意。”朱襄道。

韓非使勁搖頭:“不會不會。”

他看著朱襄披散的銀白色頭發,心中有一陣恍惚。

沒想到他以為的秦太子居然是朱襄公,而看朱襄公面容也並非老人。朱襄公難道是天生異相?不愧是舉世聞名的大賢!

韓非恭恭敬敬將自己帶來的書簡呈上,朱襄將鬢邊發絲彆在耳後,一手扶著政兒,一手展開書簡。

韓非此刻的著作,和朱襄印象中的《韓非子》有很大不同。

他還未拜師荀子,也還未遊曆七國,所以無論眼界、學識還是思想都很不成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地想要讓韓國強大的士子。

朱襄心中微微歎氣,現在的韓非還隻是一塊璞玉。

不過璞玉也是玉,韓非的思想比起同齡人也算不錯了,至少他有思考君王和大臣、國家和平民之間的關係。

“還不錯。”朱襄一目十行掃過,已經將韓非的書簡記下。

韓非以為朱襄隻是粗略看了一遍,沒有認真看他的著作。這很正常,自己的名聲還沒有達到讓朱襄公一字一句閱讀自己的著作的程度。

韓非挺直背,想要向朱襄解釋自己的著作,朱襄卻先開口,就韓非著作中一些事提問。

看著韓非驚訝的神情,嬴小政抱著舅父的手臂嘴角上彎。

嚇到了嗎?驚呆了嗎?我舅父過目不忘,現在說不定比你自己對你的著作更熟悉,哼!

韓非確實驚訝,有些他自己都記不清的細節,朱襄都能說出來,還翻出竹簡詢問他。

韓非驚得都不結巴了:“朱襄公,你都背下了?!”

朱襄矜持道:“我記憶力比較好。”

韓非深呼吸。真的都記下了。

不、不愧是朱襄公!

韓王為什麼不早點派人去請朱襄公!韓非心裡悲憤極了。

朱襄見韓非神情低落,關心道:“怎麼?累了渴了還是餓了?要不要先休息,明日再聊?”

韓非趕緊道:“不、不累。我隻是想,想若是韓王迎朱襄公入韓……”

“那韓國現在就已經滅亡了。”嬴小政一把抱住朱襄,回頭看著韓非,陰陽怪氣道,“你是想讓白翁用韓國的都城換我舅父入秦嗎?”

韓非臉色蒼白。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垂下了頭,眼角有些泛紅。

嬴小政鬆開懷抱,對著韓非的方向探出身體。

咦咦咦?哭了?年輕的韓非原來如此脆弱嗎?讓我看看……哎喲!

嬴小政抱著腦袋,怒視著自家舅父。

“彆頑皮。”朱襄道。

“哦。”嬴小政屁股挪動了一下,背靠著朱襄的肚子伸直腿。

朱襄道:“不過政兒說得有道理。如果我真的如天下傳聞的那樣,有讓一個國家強盛的本事,去了韓國,反倒是給韓國增加禍事。”

韓非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道:“韓、韓國就、就留不住賢才嗎?”

朱襄想了想,道:“你應該聽說過,春秋時有一個國家,他的國君十分仁義,所以吸引許多賢才來投,所以楚王出兵滅了這個國家,你認為是國君行仁義不對嗎?”

嬴小政歪頭,這個故事好像聽過,記不得從哪裡聽過了。

韓非道:“我知道。所以現在已經不適合行仁義了。”

朱襄失笑:“那如果那個國君不是施行仁政,而是整備軍隊,楚王就不滅他嗎?”

韓非道:“這……”

朱襄搖頭:“你在書簡中寫這個故事,以佐證你所說的今不必效古,是詭辯。今不必效古是正確的,但這個故事並不是說明了你想闡述的問題。”

“一個靠近強國的弱小國家,若平庸,可能會多活一會兒。一旦它想變得強大,肯定就會立刻被強國滅掉。”

“商周原本的地盤很小,但商周原本在邊陲,所以他們暗中擴大才沒有引起彆人的警惕。秦國也一樣。秦國慢慢強盛起來,是因為中原國家看不上秦國西陲之地,給了秦國發展的機會。”

朱襄歎了口氣,雖然很同情韓非,但也很直接地打碎了韓非的幻想:“韓國從立國之初就已經失去了機會。”

朱襄招了招手,一位仆人遞來紙筆,他在紙上畫了七國地理位置圖。

韓國領土正好位於七國正中間,地盤又小,哪怕彆人不打他,其他國家互相打仗也會波及他。

所以韓國雖然不會被一口氣滅掉,但他從建國初期時,就已經進入了緩慢的衰亡。

朱襄向韓非解釋著韓國的地理位置,用秦國做對比,告訴韓非為什麼韓國沒有希望成為七國中的雄主。

秦國所有戰爭都在函穀關之外打,所以贏了有好處,輸了整備一年又能卷土重來,秦國境內的生產秩序沒有因為戰爭而破壞。

而其他國家,戰爭發生在自己的國土上,哪怕贏了戰爭,也會被秦國逐漸消耗國力。

趙國就是這樣。

秦國與趙國的戰爭,秦國其實贏少輸多,但逐漸衰弱的卻是趙國。因為戰場附近的農人不可能安心耕種,錯過了一季,就是錯過了一年。

一年的饑荒,會餓死多少人?會少多少稅收?

後世人都知道要禦敵於國門之外,戰爭若在本土打響就已經輸了一半。而此時,隻有秦國有這個意識。

“秦國在戰略水準上就勝過其他國家許多了。”朱襄感慨。

白起聽朱襄正在指導學子,立刻來看熱鬨。

他正好聽到朱襄說到這,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笑容:“很多人都沒有看穿這一點,朱襄能看穿這一點,可以躋身名將之列了。”

朱襄連連擺手:“我都說了慈不掌兵,我不行。”

白起道:“如果讓你去守城呢?抵禦匈奴呢?”

朱襄:“……呃,這個我還真能領兵。不過最好還是彆去了,我膽子小,見不得血肉橫飛的場面。”

白起拖了張椅子坐下:“我又沒想推舉你去,不會讓你去。你們繼續。”

韓非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面容平和的老人。

朱襄介紹道:“這位是武安君白公白起。”

韓非表情一僵,立刻腦門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嬴小政嗤笑:“白翁,他怕你!”

白起捧著陶瓷杯,神色平靜道:“嗯,六國人都怕我。”

嬴小政恭維:“白翁厲害!”

白起輕笑。

韓非眼珠子都不敢轉了。

白起打完楚國之後,活躍地點就主要放在了晉之地。韓國的衰落,白起出了很大的力。

可看到了白起,韓非連仇恨的心思都升不起來。這位武安君實在是太過厲害,厲害得讓人敢背著他說仇恨,當著面就怕得連恨都不敢恨了。

嬴小政牛氣哄哄地把舅父的手臂當扶手拍了拍。

他又感覺為夢境中的自己找回了場子。

夢境中的自己,不謝!

“若、若韓國也有武安君……”韓非膽子還是很大的,很快就從對武安君的恐懼中緩過來。

“那和迎我入韓有什麼區彆嗎?”朱襄道,然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拿我和白公相提並論,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你沒有。”白起道,“如果我在韓國,六國一定會為了解除我這個威脅頻繁攻打韓國。即便我能贏一次、兩次、次、數次,但正如朱襄所說,韓國每一場勝利都會耗費自己的國力,要麼韓王無法忍受這件事,將我送給他國;要麼我能在我有生之年護住韓國,我一死,韓國立刻被人所滅。”

韓非雙手攥緊衣擺:“韓國、韓國就全然沒有辦法了嗎?韓國基業幾百年……”

朱襄歎氣:“韓非,晉國都可以滅亡,為何韓國不能?”

韓非猛地抬起頭。

朱襄的神情在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變得非常冷酷:“你想讓韓國強盛,所圖的是韓國,還是你韓國宗室的身份?如果你隻想要韓國宗室的身份,勸韓王獻國即可。秦國邊陲總有無法開發的地方,可以任命韓王為王。”

“如果你所圖的是韓國強盛……”朱襄停頓了一會兒,譏笑道,“憑什麼韓國能強盛?韓國的王位本就是背叛舊主,家分晉中得來;它不修德政也不修王政,不關心平民也不任用賢才,好事是一件也不做;它的地理位置也如此差。這樣的國家,你憑什麼要讓他強盛?憑什麼韓王就一定要是你們這一家人?”

“舅父……”嬴小政擔憂地仰著頭看著朱襄。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把腦海中趙王的模樣擦去。

他道:“韓非,現在韓國不會滅亡,因為其他六國還需要留著韓國這一片小小的地方作為緩衝地。但韓國肯定會滅亡,因為結束戰亂必須天下統一。無論六國的貴族再自私,他們也不能阻擋天下大勢。你如果想要從我這裡學到如何讓天下繼續分裂民不聊生,請回吧。”

朱襄揮衣袖,然後抱著嬴小政向白起道了一聲抱歉,轉身離開。

“舅父……”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繼續擔憂道,“舅父你還好嗎?彆生氣了。我們趕走他!”

朱襄蹭了蹭嬴小政的臉,道:“我隻是有些難過。人皆自私,賢才皆知天下一統才是救世良方,但他們為了自己的家族,卻會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我是因為這個而難過。”

不是什麼為了國家,沒有這麼高尚。

七國的法理都來自周,底層的百姓都哪裡好過就去哪裡,貴族們更是知道七國原本是一家人,甚至互相都有姻親。

家國民族的概念,是天下一統之後才提出,在近現代才鞏固。

而此刻,所有人都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年輕的韓非阻止韓國滅亡,不是熱愛韓國,而是不能接受韓王室不再是韓王室;之後的張良刺秦王也不是為了韓國本身,隻是為了自己家族的覆滅和韓王。

或者說,他們所說的“國”就等於“王”,不是自己心中的國土和百姓。

因為現在的庶民如草芥,地位連“百姓”都還沒到。

其實秦國也一樣。秦國的擴張也是秦王想成為更大的“王”,和什麼結束戰亂救世濟民沒關係。

後世封建王朝雖然建立者的內心也是如此想,但他們至少會打出結束亂世、重整華夏、救世濟民的旗號。

而現在,這種旗號都不存在。

韓非子是後世有名的思想家,他的理論對後世封建王朝製度定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朱襄見到韓非子時,心裡與當初和荀子見面一樣,有一定“朝聖”的思想。

而此刻的韓非隻是一個眼睛隻看得到韓王室的士子。而他想要讓其延續統治的韓王一係,比起如今的趙王也不須多讓。甚至韓王更蠢一些,隻是因為國土面積小,又經常挨打,所以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荒謬事。

朱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趙王的模樣。

無論趙國被趙王糟蹋成什麼樣子,也沒有人說推翻趙王。

韓國朝堂一片浮誇之風,君臣皆昏庸無比,韓非還想著延續這樣的韓王統治,不低頭看看在韓王統治下哭泣的韓人。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思想,這個時代的常態。

這就是現實。

我終究還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朱襄握住嬴小政的手,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通過與韓非的討論,朱襄發現,他無論再怎麼竭儘全力融入這個時代,竭儘全力避免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但總會有人不斷告訴他,他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曆史書中那些令後世尊敬的賢才,都會一一站在他的對立面上。

“我沒事,就是想起趙王了。”朱襄露出了微笑,道,“韓非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韓王的昏庸程度不比趙王差。我看見他竭力想要維護韓王的統治,就想到了趙王。”

嬴小政道:“那……那換個韓王,韓國會不會好一些?”

朱襄微笑道:“可能會吧。如果韓非自己當了韓王,或許韓國會好很多。”

嬴小政嘟嘴:“那韓王還是繼續昏庸下去吧,彆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嘟起的嘴:“韓國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無論哪個國家,都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他問道:“政兒,如果舅父想要讓天下庶民也讀書識字,通過考試做官,你同意嗎?”

嬴小政沉默。

如果天下平民都學了舅父幾分本事,這王就不好當了。

朱襄道:“我隻是說說而已。政兒,你不累嗎?在田地裡乾了那麼久的活。走,回去睡覺。”

嬴小政道:“把韓非晾在那裡嗎?”

朱襄任性道:“我讓雪去接待他。”

嬴小政:“啊?”

舅父你可不可以彆把不想做的事推給舅母?舅父你有點過分了!

朱襄偶爾就是很任性。他和雪說了一聲,雪歎了口氣,去招待韓非,儘地主之誼。

雪埋怨道:“既然你欣賞他的才華,又為何惹怒他?”

朱襄理直氣壯道:“是他惹怒我。”

雪歎氣:“是是是。既然他惹怒了你,我就把他趕出去。”

“不用了,讓他繼續向荀子學習吧。”朱襄訕訕道,“看來以後我都無法收弟子。”

雪道:“你這個脾氣,確實收不了弟子。”

埋怨後,雪便去幫朱襄收拾善後。

她本以為韓非聽了良人誅心的話,會生氣離開。她準備讓韓非在家裡住一日,然後為他聯係鹹陽學宮,讓他住進鹹陽學宮中。

但韓非第二日抱著書簡,在朱襄門前站立,居然沒有退縮,想要繼續請教朱襄。

隻是看著他紅腫的眼睛,朱襄知道昨日自己說的那番話,讓他心裡並不平靜。

朱襄對韓非的語氣軟和許多。本來韓非也沒有錯,錯的是自己。

“不要向我學。”朱襄誠懇道,“你該向荀子學。”

韓非問道:“朱襄公不願、不願教我嗎?”

朱襄道:“不是我不願意教你,而是我無法教彆人。如果彆人真的將我想教的學了去,那麼對弟子並不好。”

朱襄指著地面:“我是種田的人,我隻會低頭看著地面。”

他又指向天空,指著遠方:“而這個時代的賢才,應該看著君王,看著更浩大、更遙遠的地方。所以即便你想學我,我也不能教你。我會幫你舉薦給荀子。”

韓非似懂非懂。

但朱襄不肯教他,他想留在朱襄家中伺機請教朱襄,也隻能投向荀子了。

荀子知道此事後,先掏出戒尺給了朱襄狠狠幾下子,罵道“你不想教的弟子就退給我?”。然後,他考校了韓非,神情複雜。

“你的目的是延續韓王室統治,但正如朱襄所說,韓國注定滅亡,即便這樣,你也要求學嗎?”荀子問道。

韓非堅定道:“我不會放棄!我、我想向荀子,向朱襄公學習!我想看看秦國為何、為何這麼強大!”

荀子道:“既然你主意已決,那就在我門下聽課吧。”

荀子將韓非安排到鹹陽學宮,每日聽他授課。

待韓非熟悉秦國律令之後,他就會將韓非安排在身邊服侍自己,滿足韓非想要近距離與朱襄接觸的願望。

荀子不知道韓非與朱襄接觸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反正韓國都會滅亡,對韓非而言,恐怕也不會有比這個更壞了。

秦王得知了此事,得知了朱襄的憤怒。

他扶額長歎。

屏退了所有人後,秦王扶著額頭沉默了許久。

半晌,空曠的室內才響起他低沉的聲音:“朱襄啊朱襄,如果秦王也變得昏庸,你是不是也會像厭惡趙王韓王一樣厭惡秦王。你會的,對嗎?”

朱襄肯定會,所以他才不能完全對朱襄放心。

希望政兒能安全長大,否則其他秦王肯定會殺了朱襄。

朱襄這樣隻對賢良的君王忠誠的態度,真是讓人如鯁在喉啊。

“幸虧寡人是個賢王。”秦王歎了口氣,起身,“去朱襄家。”

想著朱襄,他又饞了。

這幾日田地豐收,朱襄應該又有時令的新鮮菜了。

秦王想,又該讓太子乾活,他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