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很快就將地上的屍骸上蓋了一層素色的布, 遮住了他們不甘的臉。
朱襄還想為他們送葬,卻被趙國群臣催著回家收拾行李,好第一日天一亮就離開趙國。
白起就在邯鄲城外安營紮寨, 趙王和大部分趙國貴族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恨不得朱襄今晚上就跟著白起離開,內憂外患同時解決, 是為雙贏。
隻是蔡澤笑著說,秦國是邀請朱襄公入秦封君,自然要做足所有禮數。半夜趕路不僅危險, 而且怎麼能讓所有人看到秦國對朱襄公的重視?又有一旁士子庶民怒目而視, 他們才作罷。
城門已關, 但邯鄲城中眾人打著火把,無視邯鄲城的禁令, 也無視邯鄲城外和夜色融為一體的秦軍,形成一條火焰長龍,送朱襄回到城郊的家中。
白起看到這一幕,心中感慨無比。
司馬靳道:“將軍, 如果趙國重用朱襄, 恐怕趙國會成為秦國心腹大患。”
白起心道,如果趙國能重用朱襄, 恐怕統一這天下的是哪個國家都說不一定了。
他道:“不會。國的強大在於君王, 即使趙國有朱襄, 秦國有君上,就能勝過一切。”
司馬靳還在嘀咕:“我倒覺得……”
白起用平靜的視線注視著司馬靳。
司馬靳感到脖子一涼,明明武安君沒有出劍,他卻感到好像主將把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覺得……將軍說得對!”司馬靳立刻改口。
白起收回視線,道:“給趙王一點臉面, 退後十裡。明日一早,隨我接朱襄公入秦。”
司馬靳喜笑顏開:“是!將軍啊,你說朱襄公會不會請我吃頓好的?朱襄公的手藝啊……”
司馬靳想起朱襄在長平做的幾頓飯就開始咽唾沫。
白起:“……”秦國大軍壓境逼迫朱襄離開故土,他不給你一劍就算脾氣不錯,你還想讓他給你做飯?
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司馬靳的腦回路。明明司馬靳在打仗的時候十分正常,為什麼私下裡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巫術?
白起轉身,不想理睬司馬靳。
司馬靳已經習慣主將嫌棄的神情,白起前腳剛走,他立刻提腳跟上,繼續叨叨叨個不停。
白起的神情越來越冷漠,身邊颯颯寒氣,就像是帳篷外的雪花飄進來了似的。
回家後,朱襄先召來家中仆人,願意和他離開的就一起離開,不願意的就給遣散金,送他們去藺相如、廉頗或者李牧家為仆。
朱襄沒說施恩他們削奴籍入民。給貴族當家仆雖然不自由,但當個普通的庶民死亡率更高,更彆談什麼自由。在這亂世,寧為富家奴,不為田野民,所以朱襄給他們找好了下個主家。
以朱襄如今的名聲,跟隨他的奴仆都能讓人尊敬三分。所有奴仆都願意和朱襄一同離開,即使有幾個人孩子剛出生不能遠行,他們也希望之後悄悄入秦跟隨朱襄。
朱襄同意了,不過提醒他們,入秦後務必小心謹慎,千萬不可做仗勢欺人的事,否則他心慈手軟,就隻能將他們交予秦國官府判罪了。
奴仆們嚇得立刻跪下連連磕頭,對天對地對祖先發誓,自己絕不敢這麼做。
有幾個仗著朱襄不在,借著朱襄的名義偷偷謀取錢財的人,更是嚇得身體癱軟,嘴唇哆嗦了許久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朱襄觀察了眾人的神色,心裡有了計較。看來不是所有仆人都能和他一同入秦了。
“朱襄,接下來的事交給我,你先休息。”關上門後,蔡澤又變成了那個脾氣最好的人,“天氣寒冷,入秦會受很多苦。你若不保重身體,怎麼對得起救你的人?”
朱襄心臟收縮了一下:“好。”
他讓人在澡堂放好水,獨自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泡在熱水中發了一會兒呆,才起身晾頭發睡覺。
閉上眼時,朱襄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臉,耳邊“你要活著”“要對得起救你的人”“不能讓他們白死”的話語在耳邊重疊,讓他頭疼欲裂。
朱襄拉高被子,將腦袋罩在黑暗窒息的環境中。
他知道說這句話的人都是對他好,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麼心理健康的說法,所以他沒有辯駁,默然承受,隻能自己慢慢調節。
他在被子裡不斷深呼吸,試圖讓自己睡著。
這時,一個暖烘烘的“東西”拱到了他的被窩裡。
朱襄把被子拉下來,看到雪正躡手躡腳出門。
他手往下一摸,嬴小政從他手底冒出來。
“舅母說,你肯定睡不著,讓我陪著你。”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道,“舅母睡眠不好,陪著她自己就睡不著了,明日路上肯定很難受。所以政兒就來陪舅父!”
朱襄抱住暖烘烘軟綿綿的小胖孩,終於發出了一絲真心的笑容:“嗯,謝謝政兒。”
嬴小政靠在朱襄胸口閉上眼:“不用謝。舅父快睡。”
朱襄也閉上眼:“好。”
閉上眼後,那些場景和話語仍舊在他耳邊不斷交疊。但政兒緩慢的呼吸聲後來居上,蓋住了那些聲音,朱襄終於有了睡意。
一夜過去,朱襄起床時感覺喘不過氣。
他睜開眼睛,看到他的始皇崽外甥正像小胖橘一樣趴在他的胸口上呼呼大睡,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胸口都浸濕了。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小胖臉,然後大聲道:“政兒,起床!”
嬴小政立刻睜開眼:“政兒沒有尿床!”
朱襄笑道:“是起床,不是尿床。”
嬴小政立刻用手捂住了臉,氣得直磨他的小乳牙。
可惡的舅父!都怪舅父每次在自己尿床後都會大叫!
“好了,起床,搬家。”朱襄的笑容一如往昔,好像已經從昨日的慘景中恢複。
他抱著嬴小政去洗漱換衣服,然後指揮家仆打包行李。
經過昨日觀察,他選了問心無愧的人離開,其餘的人以自己剛入秦需要儘量低調,不能帶太多仆人入秦為由留下,將來由藺家照看。
他們之後會不會來秦國,就看藺公如何想了。
打理好一切,朱襄打開了門,門外已經擠滿了來送彆的人。
昨日還嚎哭的人,今日都帶上了一副笑容。他們努力笑著,拿著家裡不多的乾肉精糧細布,送朱襄離開。家裡條件不好的人,也湊在一起攢了條乾肉,眼巴巴地送給朱襄做旅資。
朱襄收了他們的肉,就用自己家裡做的臘肉還禮;收了他們的細糧,就用家裡的細糧還禮;收了他們的布,就用自家的布還禮。
“禮尚往來。我收了你們的禮,必須還禮,方為君子。”
朱襄用了這番說辭,周圍人隻好同意。
家裡糧食乾肉布匹等很快就送完了,朱襄又拿出金銀錢幣和家中物件,計算價值,繼續與眾人交換贈禮。
送禮的人太多,朱襄很快就將家財散儘。
他連連對還要送禮的人作揖,讓他們收回禮物。
朱襄以“君子”的品德做借口,若收禮而不回禮就是品格不端。眾人愛重朱襄,不願玷汙朱襄的品格,隻能作罷。
他們看著前面得到朱襄回禮的人捶胸頓足,心想自己為什麼要晚起那麼一會兒。
他們就該不睡覺守在朱襄公門口啊!
朱襄與眾人贈送禮物時,秦軍已至,白起和司馬靳就在一旁默默看著。
司馬靳心中對朱襄佩服更甚,很想上前說兩句,被白起冰冷的眼神凍在了原地。
“朱襄公,請。”
待朱襄走到秦軍面前時,白起才親自牽著馬車的韁繩走來,躬身請朱襄上馬車。
朱襄條件反射想上前將白起扶起,但他邁出半步後,腳收了回去,沉默地受了白起這一禮,在司馬靳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白起又請雪和嬴小政上車。雪也沉默地登上馬車,嬴小政卻在馬車前回頭,看向離秦軍十幾米遠的趙國眾人。
“政公子……”突然,一個小孩從人群中鑽出來,朝著嬴小政跑去。
秦兵想擋開這個孩子。
“不準傷害他!”嬴小政鬆開雪的手,朝著那個孩子跑去。
那個孩子遞給嬴小政一個籃子,裡面裝著用枯草、木頭、石頭等做成的小玩具。
“阿翁和村裡的阿翁阿媼做的,不好意思送。”那個孩子紅著臉道,“但、但還是想送,你能收下嗎?”
嬴小政在懷裡摸來摸去,在親爹的玉玦和家裡仆人雕的小動物木頭手串上猶豫了許久,最後實在舍不得手串,將帽子扯下來遞給那個孩子。
“舅父說,禮尚往來。”嬴小政板著臉,對著送行的眾人大聲道,“我是秦公子政!等我長大,一定回來滅暴趙,讓你們都吃飽穿暖!等我回來!”
他話音未落,一陣寒風吹過他光禿禿的腦門,凍得他一個哆嗦。
朱襄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一把撈起嬴小政就跑。
爬上馬車時,朱襄急促道:“武安君,趕緊走!”
雖然始皇崽外甥的放話很帥氣,但現在還在邯鄲城郊呢!
“政兒啊,這些話不能在趙國說,明白嗎?”朱襄一邊用手捂著嬴小政吹了涼風的腦門,一邊叮囑。
雪順著胸口:“良人,都是你教的。”
嬴小政抱著草籃子,心裡道,這才不是舅父教的。
嬴小政一句“我會回來”,把送行的趙人都嚇蒙了。白起跳到車上充當馬車夫,為朱襄駕車離開。
秦軍很快隊列合攏,將馬車護在軍陣中間,朝著遠方小跑。
趙人愣了一會兒,居然烏壓壓地跟上了秦軍。
白起回頭看了一眼本應該懼怕秦軍的趙人,心情十分複雜。
聽聞朱襄昨日對趙王說,虐民者必亡國。
今日朱襄的外甥,秦公子政又說,他會滅趙救民。
這舅甥一人,還真是……
白起又看了一眼馬車廂。希望朱襄和公子政入秦之後,可彆在趙國這樣口無遮攔了。
馬車行駛了半日,相送的趙人有的掉隊,有的繼續跟隨,沿途還有新的人加入。
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仍舊一眼望不見頭。
有些秦兵都忍不住回頭望向那些趙人。
在朱襄與這些人互相贈送禮物的時候,他們都是笑著的。
而現在,他們臉上布滿了痛苦和悲傷,沒有一個人眼中臉上沒有淚水。他們卻緊咬著牙齒,沒有高聲呼喊朱襄的名字,沒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問在車窗旁騎馬隨行的司馬靳:“司馬將軍,他們還跟著嗎?”
司馬靳道:“他們還跟著。”
朱襄下馬車,請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點頭,停下了腳步。
過了一裡地,朱襄看著不斷回頭的司馬靳,又問道:“司馬將軍,他們還跟著嗎?”
司馬靳歎氣:“他們又跟來了。”
朱襄再次離開馬車,請求眾人不要再送行。
眾人再次答應,停下腳步。
但很快,朱襄聽著司馬靳的歎氣聲,知道送行的人又跟來了。
如此幾次,一直到了邯鄲的邊界,看到了駐守的趙軍。
趙軍在將領的命令下放行,看著這群不知道如何繞來他們的秦軍,神情都很驚恐。
更讓他們驚恐的是,白起命令秦軍就在他們附近駐紮休息,搭灶做午飯。
饑腸轆轆的趙人站在離秦軍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繼續養著眺望著朱襄乘坐的馬車。
馬車中雪已經哭得雙眼紅腫。嬴小政抱著籃子,雖然沒有掉眼淚,但也神情低落,兩眼泛紅。
朱襄又離開馬車,他讓人取來送行的人贈送的肉乾糧食,就地生火做飯。
“吃完這頓送彆飯,請回吧。”
朱襄朝著送行的眾人跪下,額頭緊緊貼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說的那句瘋癲之語,邯鄲許多貴族士子雖然敬佩朱襄,但不敢為朱襄送行。所以前來的人,幾乎都是無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趙人。
隻有他們向士人跪拜,什麼時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們跪拜?
送行的趙人紛紛跪下,終於在朱襄面前嚎哭出聲。
庶民沒有文化,哼幾首歌謠也不懂什麼意思。他們隻能用哭聲做樂聲,為朱襄送行。
趙軍的軍營中,將士兵卒們看到這一幕,也大為震驚。他們紛紛詢問,秦軍護衛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為何一個高高在上的秦國貴族會為看上去趙國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聽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長平趙軍的朱襄公。”
“朱襄公為何在秦人軍中?!”
即使兵卒沒有見過朱襄,也聽過朱襄的名聲。
朱襄公不是為趙國立下很大的功勞嗎?為什麼他會隨秦軍離開?難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軍為什麼不驅逐跟隨的趙人?為什麼趙人雖然在哭泣,卻請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頭,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抬起頭,看到幾匹駿馬飛奔而來。
在馬上,廉頗披頭散發,就像是一個老瘋子;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的藺相如臉色灰白,一邊騎馬一邊咳嗽;唯一看上去狀態比較好的藺贄正單手握著韁繩,另一隻手對著自己揮舞。
“藺翁,廉翁,藺禮……”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體,無法控製地痛哭出聲。
白起攔住阻擋的人,對下馬者抱拳,沒有說話。
三人對白起虛虛一抱拳,然後奔向朱襄。
藺相如在朱襄面前單膝著地,將朱襄抱在了懷裡,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親。
朱襄也抱住藺相如,今日強裝的鎮靜轟然破碎。
他將臉埋在藺相如肩膀上,想說很多話,卻哭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披頭散發的廉頗雙膝著地,雙拳不斷在地面錘擊:“王無道!王無道!王無道!!”
往這邊張望的趙國將領中有人認識廉頗。
他驚駭道:“廉公?”
“還有藺公……”一個將領聲音顫抖,“邯鄲究竟發生了什麼?!”
“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竟是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騎馬趕來。
這兩位趙國公子明知道朱襄詛咒趙國滅亡,還是來為朱襄送行了。
兩位趙國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對不起你,是趙國對不起你……保重!”
趙國將領身體癱軟,扶著營門的旗杆才站穩。
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頭發,鬆開了朱襄。
朱襄擦乾眼淚,將兩位趙國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陽君已經儘力,我不怨你們。”
趙勝和趙豹在心裡道,那你是怨趙王,怨趙國嗎?
但他們不敢問,隻能繼續哭著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幾聲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認識的信陵君也前來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後忍不住罵道:“我不是讓你彆來嗎!”
李牧隻是一個年輕將領,如果他來送自己,在趙國還如何自處?!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門郡,他不可能說服全家拋棄一切隨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許久,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來,對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無忌立刻將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禮?我奉魏王之命來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說,如果朱襄不喜秦國,隨時歡迎來魏國。但他看了一眼旁邊黑著臉的白起,沒有說出這句在此刻很像挑撥離間的話。
雖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應該說出這句話。可魏無忌在面對自己尊敬的士人時總會以本心出發,他不願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誤解。
“賢人遠行,怎能沒有樂聲相和?”魏無忌轉移話題道,“趙國士子不敢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國公子,我來。”
說完,魏無忌轉身讓門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開始奏樂。
魏無忌的門客們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箏等樂器,還有的拔出腰間長劍,叩劍高唱《詩經·檜風·素冠》。
“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韠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賢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裡多麼悲傷,恨不得替你承擔這一切。
送行的趙國庶民聽不懂這首歌謠,平原君和平陽君能聽懂。
趙勝看著這個妻弟,臉上又是羞愧又是惱怒。最後,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憤,也拔出劍,叩劍同唱。
趙豹閉上眼睛,攥緊拳頭,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廉頗坐在地上,仰面長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舊姻,求爾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異!”
李牧取出劍,也叩劍相和:“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廉頗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趙王用新人棄舊人,不是因為舊人厲害,而是因為趙王全不念舊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風·候人》,他諷刺趙人有眼無珠,讓庸才高居廟堂,賢才不得重用。
周圍人都在唱詩,最精通《詩經》的藺相如卻隻是替朱襄撫平發絲,整理衣襟,叮囑著一些毫無文采的話。
“秦國比邯鄲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鄲一樣,冬日也在田野亂跑。”
“雪恐難以與秦人婦相處,你要多多教導她,保護她,不要讓雪受委屈。”
“政兒去了鹹陽恐怕要與你分彆,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說服秦王,讓你成為政兒老師。”……
嬴小政從雪的手中掙脫,抱著藺相如的腿道,終於哭了起來:“藺翁!和政兒一同入秦!政兒保護你!廉翁也一同來!藺伯父,你要丟下政兒嗎?李伯父,老師!你不能拋下你的弟子!你們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兒啊,藺翁老了,走不了那麼遠了。”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師都是世代為趙將,兵卒如同他們的家人,他們難以離開趙國。”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夢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趙國的“記憶”,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憤怒。
但在現實的世界中,他自從來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寵愛。特彆是藺翁,抱著他玩耍,抱著他念書,就像自己的親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藺翁分彆!
“政兒乖,政兒乖。”藺相如眼睛流淚,嘴邊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說你已經長大了,要保護舅父舅母嗎?這時候怎麼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該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輕輕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將哭鬨不止的嬴小政從藺相如身上抱下來。
朱襄跪下,向藺相如磕頭道:“藺公,我要入秦了。”
藺相如笑著道:“去吧,注意身體。”
朱襄直起身體,向廉頗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頗坐在地上罵道:“快去!離開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來後一直沉默至今的藺贄,道:“藺禮……”
“得了,難道你還想給我磕頭?”藺贄道,“保重。”
朱襄起身,對著信陵君、平原君、平陽君長揖,又對著送行的趙國庶民再次長揖告彆。
“諸位,我要入秦了,請回!”
說完,他牽著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邊,重新回到馬車中,不再露面。
之後秦軍休整結束,拔營離開,朱襄也再未離開馬車。
“回去吧,不要令他擔心。”藺相如對還想繼續跟隨的趙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趙國怎麼辦?”
趙人失聲痛哭,終於停下了追趕的腳步。
魏無忌收起琴,對姐夫趙勝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們來不及鼓起勇氣,收拾行李,恐怕這些人要一路隨著朱襄公入秦了。趙王催著朱襄公第一日一大早就離開,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件事?”
趙勝瞥了魏無忌一眼,沒有回答。
他心裡也是如此想的。趙王並非真的愚蠢,否則他還有幾個兄弟,輪不到他當趙王。隻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礪,不成大器。
即使趙王沒有考慮到這件事,趙王身邊也有能人會考慮到。
但這有用嗎?阻擋了這一時,能阻擋趙人對趙王離心離德,投向疆土逐漸接近趙國腹地的秦國嗎?
白起居然能領兵穿過趙國多重防線,直到兵臨邯鄲城下趙人才發現,趙王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離開的最後時刻仍舊對朱襄如此絕情,真的能避免趙國滅亡嗎?
“我就不和你回邯鄲,直接回魏國了,姐夫保重。”魏無忌走到趙勝身邊,壓低聲音,“小心趙王。”
趙勝仍舊沉默。
“他一定說讓你小心趙王。”經過這件事後,一向明哲保身,與人為善的趙豹脾氣暴躁許多,說話的語氣十分尖銳,“不知道我們兄弟一人能不能活到壽終正寢。”
趙勝轉身:“我會回封地東武城,不再入邯鄲。”
趙豹壓低聲音道:“我也是。”
讓趙丹繼續當趙王會讓趙國衰落;若他們挑起王位爭奪導致趙國內亂,會讓趙國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當一個聾子瞎子,醉生夢死不去思考趙國的未來,他們還能做什麼?
邯鄲城,荀況朝向朱襄離去的地方眺望。
照顧他的儒家弟子歎息:“若朱襄公並非入秦,我等便跟隨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為何是秦國呢?”
荀況白了他一眼:“蠢貨,儒不入秦,然後等秦國統一天下後,被秦國排斥於朝堂之外嗎?”
弟子被罵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問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為何不隨朱襄公一同離去?”
荀況轉身看向王宮方向:“我還有事做。”
他邁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無法在為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為那些人寫祭文。”
“邯鄲城內還有許多人不知道朱襄為何離趙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為何離趙入秦。我需要寫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
“朱襄放不下藺相如一家,放不下廉頗和李牧。恐怕有人會以他們因朱襄對趙王有怨恨為由加害他們,我要勸說趙王,想挽救名聲,隻能洗心革面,重用朱襄的友人。”……
荀況道:“有很多事要做,做完後入秦。”
不止他沒有跟隨朱襄離開,墨家的相和、農家的許明也都沒有離開。
他們都猜測,朱襄一走,趙王就會抹黑朱襄的名聲,欺辱朱襄的長輩至交。他們在保護朱襄中沒有起到作用,這點事總要為朱襄做到。
弟子們恭敬追隨:“是,荀子。”
……
朱襄繼續朝秦國駛去,半月後,才看到秦國新的邊界。
這半月,趙王在荀況的勸說下下詔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陽君,任廉頗和藺相如為相,重賞李牧,並赦免了趙母,沒有收回給趙奢的封地,賜重金讓趙母回馬服養老,不準再進入邯鄲。
他又命農官根據朱襄在藺家留下的農書,改革農具,調整農時,輪種土豆……隻半月時間,趙國的風氣好像就煥然一新,好像迎來了新生。
其他幾國紛紛稱讚,有不少文章都描繪了趙王醒悟後變成明君的故事。
這才半月而已。
半月後,恰巧是朱襄進入秦國之時,藺相如以老病為由辭去相位,封地由長子繼承,他攜小兒子藺贄回祖地,落葉歸根。
李牧已經回到了雁門郡,廉頗、趙勝和趙豹來送。
藺相如瘦得厲害,三位老人沒有給藺相如敬離彆酒,隻是聚在一起吃了點小菜。
廉頗歎氣:“你離開後,平原君和平陽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鄲城隻剩下我一人……罷了,燕國蠢蠢欲動,我領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鄲了。”
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頗苦笑:“是你保重……罷了,不說了不說了,吃菜。”
廉頗回邯鄲後,“罷了”成了他最長說的詞。
趙勝和趙豹沉默地吃菜,隻在離彆時,說了聲“保重”。
藺相如坐上馬車,藺贄仍舊親自當馬車夫,他們朝著洪城駛去。
路上,藺相如聽見有人哭泣。
他停下馬車,詢問原因。
那婦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經出苗的小麥種土豆,還把她家門前屋後的菜地都劃做了納稅的良田。
婦人哭道:“他們說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訴我們土豆不要占用良田!門前屋後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稅啊!怎麼能因為荒地可以種土豆就收稅?朱襄公讓我們用零散荒地種土豆,就是因為不交稅!”
婦人顛來倒去地哭訴,最後嘴裡隻剩下“朱襄公”三個字。
好像她多念幾次“朱襄公”,朱襄就會出現,駁斥這些差吏的荒謬。
她不知道,朱襄還在趙國的時候,也不能阻止這些荒謬行為。
藺相如送了些糧食給婦人,然後什麼也沒說地離開。
他什麼都和趙王說了,但沒有用,所以隻剩下沉默。
馬車繼續行駛,路上遇到了許多哭聲,藺相如沒有再下車。
“藺禮,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華,隻是不願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沒有護住他,你一定要護住他。”
“唉……是。”
藺贄皺眉苦笑。
……
“叮。”
蜷縮在馬車裡的朱襄,在睡夢中被係統提示音吵醒。
他看了一眼係統彈出的彩色像素煙花報喜彈幕,呼吸急促。
第一個四星“刎頸之交”好友出現,係統獎勵宿主任意(自選)已解鎖的種子一千顆。
朱襄看向那個笑得十分肆意張揚的像素卡通頭像——藺贄,他那原本不會對曆史長河產生影響,居然出現在了好感度列表中。這說明藺贄的未來發生了重大變故?
他沒有去抽獎,而是死死地盯著像素卡通頭像,心慌得厲害。
“朱襄公,請下馬車。”正在朱襄惶恐時,馬車停下,白起輕敲馬車門道,“君上來迎接你了。”
朱襄一愣,趕緊戳醒嬴小政,和雪、嬴小政一起下了馬車。
他小聲問道:“秦王不是回鹹陽了嗎?怎麼還在上黨郡?”
白起小聲道:“君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朱襄:“……”他聽懂了武安君話語中淡淡的怨氣。
秦王確實打算回鹹陽,但半路上,他得知趙王真的想殺朱襄,邯鄲中的趙人為拯救朱襄衝擊牢獄,便立刻遣人回鹹陽準備東西,自己留在了上黨。
當朱襄出現時,秦王背後樂師奏起了雅樂,秦王親衛先高聲獻唱情詩《秦風·蒹葭》,表達對朱襄的求而不得;又獻唱《王風·丘中有麻》,高呼我盼望郎的到來,請把郎的深情愛意留下來,留下玉佩我們定親吧!
秦王在樂聲中滿臉喜氣,大步走來:“朱襄!寡人終於等到你了!”
朱襄隨行的人都很感動,白起心中都泛起酸澀。
而朱襄,他尷尬得快用腳指頭摳穿地球了。
秦王隻以為朱襄的呆滯是太過感動。
“朱襄!寡人承諾過,隻要你入秦,定為你封君!”秦王握住朱襄的雙手,居然泛出了淚花,朱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以後你就封地長平,是寡人的長平君!”
朱襄:“……”
朱襄:“???”
朱襄:“!!!”
老秦王你不做人啊!我剛來,你就要如此壓榨我的價值,讓我和趙國直接敵對嗎?!
“雖然你的封地在長平,但你不可留在長平,長平危險,享用長平食祿即可。”秦王又道,“隨寡人回鹹陽,好好休息。”
朱襄使勁眨眼,讓眼睛儘量濕潤:“謝秦王……謝君上。”
秦王聽見朱襄喊君上,笑容更加慈祥:“朱襄,有寡人在,你以後……”
他呼吸一滯:“朱襄,你的頭發……”
人不會一夜白頭,因為長出的頭發不會掉色。
所以朱襄隻是從發根開始,有半個指節長度的頭發變成了白色,就像是這個冬天多年未見冬雪落在了他的頭頂,亙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