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交夠了罰金, 被免了官職,朝中仍舊有人盯著他這個名聲越來越大的平民。
為了安全,他連藺相如封地裡的農事指導工作都停了下來, 每日閒在家裡,要麼和嬴小政一起聽荀子授課,要麼捏著毛筆, 用他除了端正之外沒有其他優點可言的毛筆字,記載自己在農事上的心得。
朱襄在家中憑著想象,琢磨這個冬季邯鄲的農人們可能會遇到怎樣的困難, 然後將自己思索出的解決方法寫在紙上,交給許明。
“老許, 你是農家人吧?”朱襄問道。
許明這次沒有隱瞞:“我是。”
朱襄道:“我知道農家不是為了種田而聚集在一起, 而是在朝堂上為農人爭取利益。但你們有人脈, 又懂農事, 請幫我這個忙。”
許明雙手接過朱襄遞過來的淡黃色粗糙紙張, 道:“農家就是農人,農人就是種地的人,沒有比種地更重要的事, 朱襄公請放心。”
許明離開之後,朱襄又找到相和,拿出了耬車、鋤頭、鐮刀種圖紙。
腳耬車是漢武帝時期的發明, 鋤頭在漢朝時形成將柄加長刃加寬的模樣,鐮刀也是在漢朝形成了延續至現代的模樣。
這種在現代工業時代到來前延續了幾千年的農具,都是在兩漢時期就定型了。沒有一個大一統的時代,平民們就沒有餘力去改進農具,提高生產力。朝廷也沒有能力去推廣這些農具。
朱襄知道這些農具無法推廣,他隻是希望相和能做一些新式農具出來, 讓自己的鄰裡先用上。他沒有拿出曲轅犁,是因為現在趙國沒有足夠的耕牛,用不上牛犁。
“圖紙你拿著,無論在哪個國家,隻要有機會,你都把它們傳出去。”朱襄道,“這些圖紙隻是一個思考方向,具體怎麼改良,還得你和墨家的工匠自己琢磨。我知道你們和農家不是很合得來,但這件事上,希望你們能合作。”
相和這次沒有否認自己是墨家人。他道:“沒有農人耕地,我們怎麼用自己的手藝活換取糧食飽腹?朱襄公放心,這種大是大非上,我們沒有門第之見。”
朱襄作揖道謝。
許明等人代替朱襄幫農人解決耕種難題,相和等人拿著朱襄有些抽象的圖紙琢磨改良農具,荀況有些不滿。
他嘀咕,我儒家難道就沒事可做嗎?!
但他是長者,不願直接去找朱襄要活乾。於是荀況就催促蔡澤去問朱襄。
蔡澤有些無語。他不是儒家人啊,為什麼他要幫儒家做事?荀子你有那麼多跟隨你的儒家弟子,找他們啊!
蔡澤心裡雖然嘀咕,對荀況一個反對的字都不敢說,隻能委屈地對朱襄旁敲側擊。
朱襄道:“儒家能乾什麼?你這話可不能被荀子聽到了,他會用寬劍拍碎你的腦袋。”
蔡澤:“……荀子不會這麼殘忍。”
朱襄嚴肅道:“不,荀子肯定會。你知道什麼叫做以理服人嗎?隻要打得對方說不出話來,就……蔡澤,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蔡澤顫顫巍巍伸出手指,指向半敞開的窗戶。
朱襄回頭一看,荀況正兜著手,從窗戶縫裡看著他。
朱襄立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妄想奪門而逃。
自從家裡有了凳子,荀況又不反對他坐凳子後,朱襄就不喜歡跪坐了。現在他腿一蹬,跑路的速度飛快。
他速度再快,也快不過蔡澤賣友的手。
蔡澤伸出他罪惡的右手,拽住了朱襄的袖口。朱襄衝得太快,衣服差點被蔡澤扯下來。
荀況笑得露出一口保養得很好的牙齒:“你繼續說,我聽著。”
朱襄抖抖索索地向荀況道歉,還輕輕抽了自己嘴巴一下。
荀況冷笑:“你說得很有道理。”
試圖給蔡澤灌輸《掄語》的朱襄拚命狡辯。沒道理,我一點道理都沒有。蔡澤你放手!
蔡澤默默拽緊朱襄的袖口。
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你都說了荀子會用寬劍拍碎我的腦殼,我怎麼敢放手?
“我還以為你被免官之後,心情會很差,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富有生氣。”荀況繞到門口走進來,手仍舊揣在袖子裡,沒有掏出寬劍拍碎朱襄胡言亂語的嘴。
朱襄不好意思道:“心情肯定不好,但日子還得過下去,老板著臉,不就讓關心我的人心情也不好了?”
荀況欣慰道:“你能這麼想,很好。”
他還擔心朱襄年輕,撐不住事,熬不過這次磨難,變得落寞頹廢。沒想到朱襄比許多年紀大他許多的人更堅韌,不僅沒有自暴自棄,並竭力繼續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還有心情開自己玩笑。
“墨家和農家,你都為他們找了事做,怎麼,看不起我儒家?”荀況看著朱襄的精神狀況不錯,心想自己不能比朱襄這個小年輕還矯情,便不再顧忌臉面,直言問道。
朱襄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早就想找老師幫忙,隻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荀況問道:“什麼事?你還不好開口?”
朱襄乖乖跪坐到荀況面前,道:“儒家推行禮,貴人都會養儒家的門客製定禮儀。我想讓儒家的師兄們將我的名聲傳到那些貴人耳中,讓貴人們認可我的名聲。”
荀況知道朱襄為何說不知如何開口了。為自己求名的事,以朱襄的性格,確實不好開口。
“你想繼續做官?”荀況問道。
朱襄道:“無論是否繼續做官,我都需要揚名。”
朱襄想通了。他如果繼續逃避下去,連身邊的鄰裡鄉親也救不了。他想報答鄰裡鄉親的恩情,所以得抓緊時間揚名。
荀況道:“你知道你這樣做會很危險嗎?”
朱襄道:“我懼怕危險。”
荀況愕然。
蔡澤問道:“朱襄,你是不是想說你不懼怕危險,說錯了?”
朱襄搖頭:“不,我沒說錯。我懼怕危險,所以我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朱襄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我剛在民間有了些許名聲,趙國朝中就有人嫉妒我,恨不得我被殺。朝中高官的位置,就像是種植黍稷時挖的坑,每一個坑隻有有一株黍稷。士人繁多,能種出黍稷的坑本就不多,哪有我這種平民的位置?”
“再者,天下人對出身都很重視,我聽聞就算先祖顯赫、現在家世落寞的士人在朝中都會被歧視,何況我這種連姓名都是自己取的人?我得勢的時候,就是危險到來的時候。”
朱襄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藺相如一頭熱地為他求官,他卻一直在擺爛扯後腿。除了種田的本事,他其他能力都藏了起來。
朱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其實藺相如早就發現了。隻是藺相如以為朱襄是因謙虛,或者因太過年輕對自己的能力心中沒數。他不知道朱襄是故意藏拙。
這個時代的人,哪怕是王公貴族又能讀多少書?現代人不一定比古代人聰明,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朱襄身為青年教授,讀過的書比當世一些大賢還多得多。他或許心眼上比不過彆人,在官場上恐怕會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但論實乾的能力,哪怕是治理百姓甚至帶兵打仗,朱襄可能都能算中等偏上。
至少,他懂得一個優秀將領的起點不是熟讀兵書,而是練兵。
隻是在這個時代,庶民的本事越大,被殺的概率就越高。朱襄很珍惜自己這條命,珍惜他和雪的這個家,沒打算找死。
“你既然知道危險,為何還要求名?”荀況眉頭緊皺,“求名很容易,求得名聲後,你要如何自保?”
朱襄道:“等求得名聲之後,我就知道如何自保了。老師放心,我有分寸。”
荀況可不好騙:“你先把你的分寸和我說說。”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腦筋急轉彎:“等有了名聲之後,我先做出一番功績,再在趙王賞賜我的時候主動辭官,隱居深山,隻在趙王需要我的時候出來。這樣我既能發揮本事,也能讓其他貴族心安。”
荀況仍舊眉頭緊皺:“你確定你這樣做,真的能自保?”
朱襄道:“我好歹還有政兒這個護身符。身為秦國質子的舅父,隻要我懂進退,趙王不會太為難我。若我出事,趙王從哪再尋一家合適的人養育政兒?”
荀況這才勉強被說服:“既然你已經想明白後路,我會為你揚名。你想揚哪方面的名聲?種地的名聲,趙王並不重視。”
朱襄道:“我可以與人論兵,也可以與人論政。”
荀況深深歎了口氣,道:“你終於要顯示出你的王佐之才了嗎?但我不認可你在趙國展現你的王佐之才。你為何不隨政兒回秦國之後再嶄露頭角?”
朱襄俯身叩首道:“請老師幫我。”因為來不及了。
荀況知道朱襄心裡還藏著事。但朱襄仍舊說服了他。
荀況思索朱襄之後可能遭遇的困境,認為以朱襄目前的條件自保綽綽有餘。而且朱襄十分重視雪和政兒,肯定不會亂來。
朱襄急需求名,荀況便同意了。
荀況以為,朱襄如此急迫,一定是因為擔心趙國現在種田的勞動力不夠,如果再任由趙國官吏亂指揮,明年會餓死更多的人。朱襄不想錯過明年的春耕。
藺相如得知此事後,也以為朱襄如此急切是因為春耕。
鄰裡鄉親生活如此貧苦,還在夜晚悄悄將家裡不多的錢幣投擲進朱襄家中。朱襄心善,不願意待在家裡躲避災難,想再為鄰裡鄉親拚一次。這很符合朱襄的性格。
嬴小政夜晚進入夢境房間後努力思索,也以為舅父肯定是如此想法。
他想著會為他編織草玩具的農人們,老氣橫秋地連連歎氣。
連自己都想著等滅趙之後,要對藺相如封地的平民好一些,減免他們一兩年的稅賦。舅父心善,肯定就更急切地想幫助這些平民了。
儒家是春秋戰國著名噴子,也是戰國中能與縱橫家們撕逼的強大說客。
無論儒家學子信不信荀子那一套說辭,但荀子作為儒家目前資曆最老、名聲最大的人,他寫信請求儒家其他子弟幫忙舉薦一個人,這等舉手之勞,不會有人拒絕。
何況朱襄在民間的名聲確實很好,儒家弟子也早有耳聞。
蔡澤也寫信給與自己關係不好的同門。他不是舉薦朱襄,而是吹噓朱襄,說朱襄比這些同門強多了。可惜朱襄不肯離開趙國,否則其他六國的賢明君王見到朱襄,一定會奉朱襄為上卿。
廉頗得知此事後,雖然不知道為何朱襄突然想揚名,但看在自己順手牽走了朱襄家不少牲畜的份上,廉頗也寫信回邯鄲,和同僚們吹噓,朱襄確實知兵,我教的!
邯鄲城中有李牧的熟人,寫信詢問李牧此事。李牧想起朱襄曾說過關於士氣的話,斬釘截鐵地回複,對,朱襄知兵!
朱襄身邊那些引而不發的關係網突然發動起來,朱襄原本隻在民間流傳的名聲,一下子進入了貴族階層的視野中。
他的名聲就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猛烈燃燒起來,刺目極了。
朱襄家中迎來了不少不忿朱襄名聲的人。
他們與朱襄論道、論證、論兵。朱襄來者不拒,一一接待。
從天空上的日月輪轉,到地面上山川河流的走勢;從皇五帝的傳說,到春秋戰國各國政治得失;從排兵布陣的軍勢推演,到如何讓每一個士兵學會令行禁止……朱襄端坐在席上,與絡繹不絕的士子舉盞辯論,無所不知,無一敗績。
甚至連名家詭辯的人都敗在了朱襄的辯證法上。
這個時代的詭辯,也是哲學的一種。考研考博的政治學中,早就將幾千年古今中外的哲學辯論揉碎了塞進了課本中。而朱襄那張能爭取到課題支持和科研經費的嘴,本就不可能笨拙。
如果遇到朱襄辯論不贏的事,朱襄就會將話題轉移到那些人不知道的領域,狡黠地利用自己比這個時代的人更廣闊的知識面進行降維打擊。
如果隻論辯論,現代經過了高等教育的人是不會輸的。因為這個時代的人的哲學思想結晶,也在後人的課本上。
朱襄就這樣猛烈地燃燒著,仿佛夜間明亮的篝火。他的光芒終於引起了趙王和平原君的注意。
平原君趙勝雖然見識淺薄,但他在納諫上,特彆是納有名望的人的諫言上,做得比趙王,比當下許多國君都好。
趙勝發現自己小瞧了朱襄的能力,親自登門拜訪,與朱襄煮酒論道。
在與朱襄論道了大半日之後,趙勝不顧自己趙國宗室的身份,作揖承認自己小看了朱襄。
“我會向趙王推舉你,就像是推舉馬服君一樣!”趙勝將朱襄與馬服君趙奢相提並論,可見心中已經被朱襄折服。
朱襄恭敬回禮:“我願意效仿馬服君,為趙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這個時代還沒有《出師表》,但“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八個字,趙勝聽得懂。
他十分感動,立刻進宮將這八個字告訴了趙王。
但趙王仍舊很猶豫:“朱襄之前還被人進言說有罪,現在他怎麼又成了大賢了?”
趙勝道:“我聽聞,朱襄之前被人詬病,是因為土豆有微毒,又耗費地力,所以掌管農事的官員不理解朱襄的做法。朱襄說,巴蜀有一種叫蒟蒻的植物,全株有劇毒,但根莖用灰汁蒸煮就會變成美味的食物。還有許多鳥獸生吃有毒,煮熟之後皆是美味。彆人不理解他為何讓百姓在門前屋後種土豆,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土豆如何蒸煮才能食用。”
“朱襄還說,我們將青壯男性征發去打秦國,地裡勞作的人不足。沒有人勞作,田地的肥力就不會被消耗。土豆若隻丟進土裡,不需要過多侍弄,也能長出能吃的草根。等打仗的人回來了,再換回黍稷不遲。”
聽了平原君趙勝的話後,趙王仍舊很疑惑:“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朱襄為何之前不為自己辯解?”
趙勝道:“君上,朱襄之前隻是一介會種地的平民,他的辯解,他人不會聽,更不會信。如今朱襄顯示出他的本事,我們才會聽他的辯解啊。”
趙王再次覺得平原君言之有理。隻是他剛免了朱襄的官職,短時間內重新提拔朱襄,好像是打自己的臉。這讓愛好面子、年輕氣盛的趙王有些不樂意。
這時候,因阻止趙王接收上黨而被冷落的平陽君趙豹,時隔許久再次進言。
他提醒趙王:“雖然朝中沒有太多人知曉,但君上肯定知道,朱襄乃是秦國質子的舅父。他之前不展露自己的才華,在趙國和秦國兩軍對峙的時候突然展露自己的才華,試圖為自己求得官職,君王不得不防啊!”
趙王正愁要找什麼借口拒絕平原君的舉薦,聽到趙豹的話之後,趙王立刻高興道:“沒錯!寡人正是擔憂這個!朱襄可用,但不能現在用。等寡人得到上黨,秦國退軍之後,再用他不遲!”
趙豹道:“君上,雖不能立刻用朱襄,但也應該給他一些安撫,讓他知道君上重視他。”
隻要不立刻打自己的臉,趙王很慷慨。他不僅立刻將朱襄被罰沒的千金送還,送給朱襄許多錢幣、車架、牲畜和奴仆,還給予了朱襄等同於趙國下大夫的特權和俸祿。
此時國君之下,官職比較籠統,隻分卿、大夫、士,每種官職各分上中下等。之後職位逐漸具體,官員也會另兼卿、大夫、士的官職,以區分自己在官場上的品級。
比如藺相如和廉頗一文一武,職責不同,但他們都是上卿。
朱襄原本被免除的官職,級彆隻是“下士”,勉強進入了戰國的貴族階級。
現在趙王雖然沒有給朱襄任命新的官職,但許諾給朱襄“下大夫”的待遇,朱襄就已經屬於“下大夫”這個中等貴族階層了。
這一點如同齊國當年創辦稷下學宮,隻要被齊王認可的學者,都是“上大夫”待遇。那些學者雖沒有“上大夫”的官職,但在各國遊曆時都被認可為“上大夫”。
趙王給了朱襄“下大夫”的待遇,就是以趙國國君的身份認可了朱襄的才華。朱襄的名聲更上一層樓,連其他六國都有所耳聞。
朱襄的名聲傳到鹹陽時,王齕剛攻克了上黨。攻克上黨的捷報與朱襄的名聲一同傳入了秦王的耳中。
秦王驚訝,召來子楚,詢問道:“你說朱襄擅長種田,怎麼沒和寡人說,朱襄還擅長治民領兵,有王佐之才?”
子楚比秦王更驚訝。他比秦王更關心邯鄲,在秦王得知消息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朱襄在邯鄲揚名的事。秦王詢問他時,他已經琢磨了許久。
“君上,朱襄卻有王佐之才,但朱襄沒有王佐之智。為保全性命,他一直都不肯展露自己所有的才華。”子楚道。
秦王疑惑:“何為有王佐之才,沒有王佐之智?”
子楚拐彎抹角給秦王解釋了許久,並以朱襄平日舉止談吐實例佐證,終於讓秦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朱襄確有王佐之才,給他一個王,他肯定能輔佐好。
但輔佐君王不僅需要才華,更要有能與朝臣爭鬥,保全自身的本事。朱襄沒有這個本事。
朱襄不僅心善,不可能為了權力與他人爭鬥,他還是一個很容易被“欺之以方”的君子。他如果進入朝堂,政敵給他設置陷阱,一設一個準。甚至朱襄知道這是陷阱,為了保護他人,他都有可能自己跳進去。
“無論是縱橫遊說,還是帶兵打仗,或者是治理一方,七國有的是能做這些事的人才。但能讓平民田地增產的大才,隻有朱襄一人。”子楚很清楚摯友的優缺點,“讓朱襄站在朝堂上當王佐之才,是讓老鷹去打鳴,讓駿馬去耕地,用天下最鋒利的名刀名劍去割黍稷。能用是能用,但是大材小用。”
秦王明白了子楚的諫言:“確實如此,朱襄若在秦國,寡人定會讓他隻用操心農事,不被其他俗務影響。聽你的話,朱襄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故意隱藏才華,隱與藺相如門下。為何朱襄現在會主動尋求名聲?這對他有害無利。”
子楚道:“孫兒也想不明白。朱襄若想出人頭地,大可等到與政兒回秦國後。他是秦國宗室外戚,怎麼也比在趙國安全。雖然朱襄可能不知道政兒什麼時候才能回秦國,但以我對他了解,他不慕名利,不應該如此急躁。”
秦王沉思了一會兒,猶疑道:“他知道自己不擅長與人相鬥,卻偏做不擅長的事。這有些像是你剛才所說的,明前方是陷阱,還要非往下面跳。”
子楚猛地睜大眼,背不由挺直,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秦王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子楚嘴唇翕動,半晌說不出話。
他雙手握拳,猛地一砸雙腿,居然連在祖父面前的儀態都顧不上了。
“朱襄他……”子楚心中有了模糊的念頭,卻不敢置信,“朱襄難道已經察覺應侯的離間計,想要代替趙括去長平?!”
秦王沒有責怪子楚的失態。
他知道朱襄在子楚心中的地位,就像是範雎在他心中的地位。子楚失態情有可原。他作為祖父,孫兒這點情緒泄露,他不會在意。
秦王垂眸:“不,如果他真的是你口中那樣的大才,他應該清楚,無論他的名聲再響亮,趙王也不可能讓他領兵。他不僅是平民,不能讓趙國將士信服,他還與你有親,遲早會歸秦。以趙王心胸,不會讓半個秦人領兵與秦國打仗。”
子楚抿了一下嘴,嘴唇因過分擔憂而蒼白:“孫兒想不明白朱襄為何做這取死之事!”
秦王安慰子楚道:“或許他對趙國失望,想博得名聲,讓寡人看在他的顏面上,將政兒早日接回來。隻要他入秦,在趙國引起的他人的嫉妒,就不會傷害到他。”
子楚道:“有可能!不,他一定是這麼想的。朱襄極重家人,他一定是想為家人留後路,才行此險招。”
秦王繼續安撫道:“你且放寬心。待趙國戰敗,我就立刻讓趙王送還質子,讓你和朱襄團聚。”
子楚立刻伏地感謝。
秦王又安慰了子楚幾句,才讓子楚離開。
子楚剛離開,秦王就轉頭問道:“先生,寡人對朱襄越發好奇了。”
範雎從屏風後面走出。
他雖然警惕白起這等朝中重臣,但對朱襄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在意。如他的君上所說,待朱襄的資曆和功勞到了可以威脅他地位的時候,他估計都過世了。朱襄是君上留給公子子楚的人,他不僅不會嫉妒,還會幫君上悉心培養這位未來的輔政重臣。
“我也對他越發好奇。”範雎道,“莫非他真的是想用自己的才華,讓君上幫他早日回秦?若是這樣,他還挺狂妄,很不錯。”
範雎得知朱襄的事後,對朱襄好感不深。範雎是一個鋒芒畢露,睚眥必報的人。朱襄過分低調和忍讓的態度,讓範雎有些看不上。
現在的朱襄,倒是讓他有了些許好感了。
雖然朱襄這麼做,確實將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但有才之人為了展露自己的才華,冒些險算什麼?以前朱襄隻是有才之士,現在的朱襄在範雎眼中才是有誌之士。
範雎道:“君上不用擔心,我派人去邯鄲離間廉頗時,也會讓他們保護好朱襄和公子政。”
秦王起身執著範雎的雙手,感動道:“寡人還是得依靠先生啊。有先生這一席話,寡人才放心!”
宮人默默縮了縮脖子,藏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雞皮疙瘩。
來了,又來了,君上又在對著相國抒發感情了。
……
朱襄一番高調之下,雖得到了“下大夫”的待遇,但仍舊沒能做得有實權的官。
藺相如氣得大病一場,把朱襄嚇得衣不解帶地侍奉藺相如。
“藺公!現在趙國和秦國正在交戰,趙王不用我很符合常理,藺公彆生氣,我都是下大夫了,以後官職隻會比這個更高。”
在朱襄的寬慰下,藺相如咬牙從病床上爬起來:“對!我不能病,我還要護著你走入趙國朝堂!”
“是,我全靠藺公保護了。”藺相如憋住了這口氣,朱襄再次努力把藺相如的身體養好了。
藺相如府上的醫者十分驚異,天天圍著朱襄探討醫理,認為有良醫的潛質。
朱襄隻好和藺相如府上的醫者扯一些“身體和心情的關係”,將醫者糊弄過去。
行醫治病什麼的,他是真的不擅長。藺公明顯是因他而起的心病,他才能讓藺公身體恢複。若換做其他真的得病了的人,朱襄也無能為力。
藺相如病體微愈後,朱襄回到家閉門謝客,休息了幾日。
嬴小政爬到午睡的朱襄肚子上,委屈道:“今日舅父有空陪政兒讀書了嗎?”
他說完,在朱襄肚子上踩了兩腳。
朱襄將嬴小政撈到懷裡,捂著肚子呻|吟道:“最近舅父太忙,冷落了政兒,舅父道歉。舅父這就陪政兒讀書。”
在門口等著嬴小政把朱襄踩醒後,雪才走進門:“自從政兒生辰之後,你老把政兒丟給我帶,都不陪政兒玩耍了,政兒很想念你。”
雖然今年家中氣氛緊張壓抑,朱襄還是為嬴小政過了生辰。
這次生辰沒有大操辦,朱襄隻使了渾身解數為嬴小政做了一桌好吃的,還特意為嬴小政做了果醬蒸蛋糕。
為了幫藺相如養好身體,朱襄暴露了自己當世“美食烹飪家”的本事,一頓飯吃得嬴小政在地上打滾,想多吃一個蒸蛋糕,差點在生辰時挨一頓舅母的拍屁股。
朱襄擅長烹飪美食的名聲也傳到了趙王耳中。
他為趙王烹飪了一頓美食後,趙王詢問朱襄是否願意入宮為禦廚。
這次趙王沒說讓朱襄當寺人,不過朱襄還是拒絕了。
朱襄說誌不在此。他願意為趙王培養禦廚,並且趙王想吃什麼新奇的東西,他隨叫隨到。
因朱襄這一手廚藝,趙王對他親近不少。
不過朱襄進宮為趙王做飯,再次讓他遭遇了責難。趙王的近臣向趙王進言,擔心朱襄在趙王的食物中動手腳。為趙王做飯的人應當是趙王最信任的人,朱襄和秦國宗室有關係,顯然不應該是趙王信任的人。
趙王隻好打消了讓朱襄多多進宮為他做飯的念頭,隻讓朱襄進獻食譜,讓宮中禦廚為自己烹飪美食。
邯鄲人都歎息,朱襄公再次失去了成為趙王近臣的機會。
嬴小政生辰後,朱襄以自己太忙碌為借口,讓雪每日陪伴嬴小政。連晚上睡覺時,他都多在書房燃著油燈書寫種田心得,讓雪和嬴小政先睡。
雪與嬴小政越來越親近。嬴小政已經敢在雪懷裡撒嬌耍賴,連有時候頑皮過了被雪打手板心或者大屁股,都不懼怕了。
嬴小政已經發現,舅母雖然手舉得老高,但打下來的時候非常輕,舍不得把自己打疼。就算當時有點疼,睡一晚上,第二日紅腫就消退了。
聰明的孩子總是很快就明白什麼叫有恃無恐。嬴小政已經開始試探雪的底線,在挨揍的邊緣反複橫跳。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雪也對嬴小政越來越親近和寵溺,現在都指揮嬴小政去踩午睡的朱襄的肚子了。
朱襄看著雪看向嬴小政的眼眸中展露出的親近慈愛寵溺,嘴角略帶酸澀的笑容轉瞬即逝。
朱襄陪嬴小政看了一日書,又將嬴小政丟給了雪帶。
他將自己關在書房,繼續書寫和整理自己的種田心得,以及天下一統後如何讓百姓休養生息的諫言。
這些,他都將留給政兒。
隨著朱襄桌邊的紙製書本越摞越高,時間步入了四月。
長平之戰爆發了。
廉頗且戰且退,將秦軍牢牢擋在了丹河東岸。
秦軍猛攻不下,廉頗不僅避戰不出,還在壁壘上烤土豆,嘲諷秦軍吃不飽。
“你們打了快年仗了,糧草吃得差不多了吧?你們兵卒在秦國中的家人是不是都快餓死過半了?長平有什麼好,種個土豆都長這麼小,打下來也沒多大用處,不如退兵吧。”
王齕氣得不住冷笑。長平沒什麼好,那你們趙人橫插一杠乾什麼?!等趙王把你換走,我看你們趙軍還怎麼猖狂!
廉頗避戰不出時,範雎派往邯鄲的人終於動作起來。
他們揮金如土,不斷為趙括造勢。
秦人先在邯鄲重提已經病故的趙奢的功績。趙惠文王時,趙國軍隊已經比秦國弱,幾乎沒有戰勝過秦國。閼與之戰,全天下人都以為趙國贏不了,連廉頗和樂乘都反對趙國出兵。趙奢卻大勝秦軍,這奇跡的一戰讓他一舉成名。
那時戰敗的秦王,就是現在超長待機的老秦王。
聽聞趙括繼承了其父的領兵才能,從小就接受趙奢的悉心教導,比趙奢當年更加厲害,與彆人論兵從來沒有輸過。
廉頗當年不敢救援閼與,現在又避戰不出。他就是怕秦國,不敢和秦國打,白白消耗趙國的糧草。秦國唯一害怕的就是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害怕趙括再現閼與之戰的奇跡。
“當年閼與之戰,馬服君能打贏必輸的一戰;如今長平之戰,秦軍已疲,又遠離本土作戰,上黨人皆擁戴趙王。趙國占儘了天時地利人和,馬服子定能輕鬆贏得此戰!”
……
朱襄看著面前倨傲的青年,一時無言。
“聽聞你論兵從未一敗,括特來請教!”趙括敷衍拱手,抬起下巴,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個名聲乍起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