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況雖已經年過五十,精神和身體都非常好,一大早就在庭院裡舞劍。
即使現在天氣比後世暖和,仲秋時節也該披上了外袍。荀況卻袒露著上半身把一柄厚重鐵劍舞得虎虎生威,帶起了陣陣風聲。
打著哈欠路過前庭的朱襄看到荀老先生滿身肌肉虯結,差點嚇得被冷空氣嗆到。
老人覺少,藺相如比荀況稍晚一點出臥室,手捧著書卷來到中庭,朗聲念書。
荀老先生舞劍舞得更起勁,將身上舞出了一層晶瑩的汗珠;藺相如單手捧書,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念出的韻律正好和荀況舞劍的呼嘯風聲相和。
朱襄仿佛在看一台舞劇。
他想了想,從屋裡摸了一把二胡出來,啊嗚啊嗚拉了起來。
他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總會被家長逼著學一門才藝,朱襄學的就是二胡。
之後在農田裡乾活,許多老農都拉得一手好胡琴,農閒時就準備社戲,朱襄還會登台幫忙配樂。他不僅二胡技藝精湛,還從老農那裡學會了怎麼自己製造二胡。
雖然現在沒有鋼絲,但古琴能用什麼弦,二胡就能用什麼弦。朱襄給自己做了一把二胡陶冶情操。
於是,在荀況和藺相如晨練晨讀的時候,朱襄踞坐在地上,搖頭晃腦來了一段《二泉映月》。
藺相如吟書的聲音變了調,荀況的劍差點砸到腳背。
他們停下了晨練和晨讀,轉身幽幽看得還拉二胡拉《二泉映月》拉得十分沉醉的朱襄。
昨夜嬴小政和舅父、舅母一起睡覺,非常厲害地沒有尿床。
但朱襄一起床,嬴小政立刻驚醒,再也睡不著。
雪歎了口氣,抱著穿好衣服的嬴小政前來尋找朱襄,就看到這兩老頭拳頭硬了的一幕。
嬴小政本來虛握著小拳頭,正打哈欠揉眼睛。見到這一幕,嬴小政疑惑道:“舅父在乾什麼?”
雪道:“你舅父在故意使壞。政兒,彆學你舅父。”
嬴小政更加疑惑:“啊?什麼使壞?”
雪沒有回答。兩個老人,一個舉著大劍,一個舉著書簡,已經朝著朱襄衝了過去。
朱襄連滾帶爬起身逃跑。
“藺老,荀先生,為什麼這麼生氣?有話好好說,彆動武!”
“哼,原壤踞坐無禮,先師以杖叩其脛!我今日便要效仿先師!”
“朱襄,站住受死!”
朱襄和兩個追著他的老先生在前庭裡繞圈圈:“我穿了褲衩,踞坐不算無禮。何況這個樂器就是這麼坐著拉……”
朱襄黑線無比。他雖然確實存了惡作劇開玩笑的心,但他萬萬沒想到,兩位老者的脾氣居然這麼暴躁。
特彆是荀子!你手中那把大鐵塊砸下來會死人吧?!
至於嗎!!!
雪捂住了好奇探頭的嬴小政的眼睛,走進廚房為嬴小政找吃的。
政兒現在已經看到良人,待填飽肚子後,應該能再多睡一會兒吧。孩童要多吃多睡才能長得結識。
嬴小政扭動著小身子,想掙脫舅母,又不敢:“舅父無事吧?”
雪道:“不尊老,他活該有事。”
嬴小政嘴角一會兒上彎一會兒下撇,也不知道是不讚同舅母的話,還是忍不住嘲笑舅父。
待雪抱著嬴小政離開之後,沒了面子負擔的朱襄高舉二胡蹲下:“彆追了,我認錯認罰!輕點揍!”
藺相如把手中書卷狠狠砸朱襄背上,差點把朱襄砸得撲倒在地上。
荀況的鐵劍高高舉起,重重落在朱襄面前,揚起高高的灰塵,撲了朱襄一臉。
朱襄乾咳了幾聲,小聲道:“我隻是拉一下胡琴,至於嗎?”
藺相如又舉起書簡,朱襄趕緊再次道歉。
荀況卻笑了起來:“好了,彆裝委屈。你這琴很有意思,你說是胡琴,難道是胡人那裡的樂器?”
朱襄道:“不知道,是家父教給我的樂器,家父說是胡琴。”
荀況指著朱襄懷中的二胡道:“那不如叫趙琴。”
藺相如皺眉:“這聲音不吉利。”
朱襄訕訕道:“我故意拉了一曲不吉利的曲子,其實它的聲音可以很吉利。”
荀況也不顧自己滿身汗,套上外套,正好衣冠,好奇道:“哦?藺上卿沒聽過?”
朱襄不好意思道:“沒機會。”
藺相如的手又癢了。
朱襄趕緊奉上一首《賽馬》一首《空山鳥語》。
藺相如和荀況靜靜聽完這兩首曲子後,臉色稍緩。
荀況道:“頗具民間野趣,音調也很古怪,看來這琴確實是從胡人那裡傳來。不過朱襄,你仍舊該學些正律。這些隻是小道,無法規範你的行為。”
這是“禮樂”是連在一起,“樂”是“禮”的一種。荀況雖不歧視其他樂器音律,但還是提醒朱襄要會學會正律。
朱襄趕緊道:“是,我已經在學琴。”
藺相如嫌棄道:“他不是學琴,是糟蹋琴。”
朱襄:“……”他隻是用古琴彈了一首《兩隻老虎》而已。
藺相如嫌棄完朱襄後,道:“趕緊去整理儀容。早起第一件事就要正儀容,而不是衣衫淩亂亂走。彆學某人。”
某人用眼角瞥藺相如。
朱襄在戰火燃起來之前,趕緊借口整理儀容離開。
他真不知道為何藺老和荀先生早上一起來就這麼大火氣。難道是起床氣?
朱襄整理好儀容後,進廚房催飯,正好看見抱著嬴小政站在雪身旁,正捧著一個小碗偷吃。
朱襄笑話道:“哎呀,看我逮住了什麼?一隻在廚房裡偷吃的小政兒?”
嬴小政差點把碗摔了。
雪瞪了朱襄一眼:“彆嚇唬政兒,小心政兒嗆著。你被訓斥結束了?”
朱襄歎氣:“我隻是給他們開個玩笑,誰知道他們居然這麼生氣。”
雪皺眉:“哪有晚輩和長者開玩笑?幸虧藺上卿和荀先生都很寬厚,才不與你計較。但良人,你這壞毛病還是改了吧?”
朱襄道:“我熟讀教‘禮’的書籍,知道如此小玩笑不觸及禮數和忌諱,所以才會做……啊,好了好了,雪你彆動手,政兒還在這裡呢,我不要面子嗎?我改,我改!”
雪放下了想擰朱襄胳膊的手。
“希望你這次能多保持幾月。”雪訓斥完朱襄後,又低頭對滿嘴蛋花的嬴小政道,“知錯就應當改正,彆學你舅父。”
嬴小政茫然抬起小花臉。
就算舅母你這麼說,我也聽不懂啊?舅父究竟怎麼了?
朱襄笑著幫嬴小政擦乾淨臉:“趕緊吃完,然後我們去吃早餐。你還能吃嗎?”
嬴小政摸了摸小肚子,點頭。政兒能吃!還能吃很多!
自從來到舅父家,每日都能吃得很飽,嬴小政開心極了。
朱襄道:“能吃就好。多吃才能長個子。”
嬴小政很快把小碗裡的豬油蒸雞蛋吃完,朱襄端著蔬菜小米粥、小碗蒸蛋、幾碟小菜進了前堂。
荀況和藺相如正在討論什麼,討論得袖子都挽到肩膀了。
見朱襄端著飯菜過來,他們才收斂猙獰的神情,變回寬厚的老者模樣。
“昨日吃得有些油膩,今早吃清淡一些。”朱襄將餐分好。
荀況看著豬油蒸雞蛋好奇道:“這道菜看著很精致,是什麼糕點?”
朱襄道:“這不是糕點,是蒸雞蛋。將雞蛋攪拌均勻,與豬油和鹽同蒸就能獲得。蒸雞蛋比煮雞蛋更容易消化,適合孩子老人食用。”
雪把政兒抱來後,藺相如和荀況先同時動筷子,朱襄和雪才動筷子。
至於嬴小政,他窩在朱襄身邊,乖乖等著朱襄喂飯。
雖然嬴小政不重,但雪身體不好,抱了這麼久,手也累了。所以現在朱襄接過雪照顧孩子的工作。
原本嬴小政可以在屁股下面墊幾個墊子,自己跪在高高的墊子上吃飯。
但雪堅持認為嬴小政如此吃飯,對剛來家裡住的荀先生不尊重,所以便由朱襄喂飯。
朱襄很快就把自己的早餐吃光,開始喂嬴小政。
在看到嬴小政肚子鼓起來之後,他製止了嬴小政想繼續吃的請求,道:“過猶不及,要適可而止。吃壞了肚子,政兒就好幾日隻能喝藥喝粥,吃不到美味佳肴了。”
嬴小政立刻收回往前伸展,想要求食的雙手:“政兒知道了。”
朱襄立刻當著嬴小政的面,把嬴小政碗裡的剩菜剩飯吃光。
嬴小政眼巴巴地瞅著舅父吃自己的飯菜,小眼神可憐極了。
藺相如和荀況本來在為朱襄教育嬴小政“過猶不及”而拈須微笑。當朱襄用誇張的神情和動作吃嬴小政碗裡的剩菜剩飯,一邊吃還一邊瞅嬴小政悲傷的小表情時,他們的臉色一沉。
荀況用眼神詢問藺相如:這是你教導幾年的成果?!
藺相如罵回去:他自己長歪,關我屁事!
很習慣當老師和校長的荀況立刻在心裡琢磨,要如何為朱襄布置功課,糾正朱襄這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雖然無傷大雅,但荀況是個完美主義者。
朱襄根本不知道之後自己將要陷入功課地獄。他還在開開心心欣賞始皇崽被他欺負後不敢怒也不敢言,隻會癟嘴委屈的小表情。
不趁著始皇帝還是始皇崽的時候使勁欺負,他妄為始皇崽的穿越者舅父!
哎喲,政兒這表情好委屈,好可愛,再瞅一眼。
好想畫下來哈哈哈哈哈。
朱襄決定在《始皇崽養育日記》中添上這濃墨重彩的一筆。
朱襄:正常人誰寫日記啊?
朱襄:養了始皇崽,誰能當正常人!
快樂是短暫的,朱襄很快就把嬴小政的剩飯剩菜吃光了。
他擦乾淨嘴,點了點嬴小政鼓鼓的小肚子:“你是要和舅父出門,還是留在家中陪伴荀先生?”
嬴小政陷入天人交戰。
荀況皺眉道:“不許出門。待我為你講完課再出門!”
“啊,是。”朱襄雖然不知道為何荀子要為自己上課,但荀子上的課,他當然必須聽。
反正他每日都要去蔡澤那裡學習。現在家裡的大佬主動為自己上課,可以把蔡澤丟一邊去了。
他剛開始上課,被他殘忍無情地丟棄的前老師蔡澤就抱著一大堆書卷上門求教。
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荀況來者不拒。
藺相如坐在門口等了許久,終於等著駕車來接他回城的藺贄時,左手尺子、右手書卷,劈頭劈臉朝這個睡過頭的不肖子砸去。
朱襄立刻關上門,不去看好兄弟被“家暴”的一幕。
反正藺老偏疼幼子,看著激動,估計藺贄身上落不到幾下責打。
送走藺家人後,朱襄拿來紙張毛筆硯台,規規矩矩坐好,準備抄書。
荀況看著朱襄面前的紙張,問道:“這就是藺上卿所說的可以替代竹簡和木簡的紙?”
朱襄點頭:“是。”
荀況沒有詢問紙張如何製造。他摸了摸暗黃色的紙張,道:“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朱襄用他除了工整之外一無是處的字向荀況展現了紙張的用處。
藺相如雖然叮囑朱襄不要把紙拿出去,但朱襄自己在家裡可以用。
紙是藺相如“得到”,即使趙王不用,藺相如自己用,或者賜給門客用都很正常。
不過藺相如賜給門客的紙都很劣質,隻說這是新奇事物,可以偶爾代替帕子。
朱襄自己用的紙已經改良過,隻自己用。
在外人面前,朱襄都藏著掖著。但既然藺相如讓荀況住進了朱襄家中,就是默許朱襄不需要隱瞞荀況。
竹簡和木簡都太過昂貴,且不好攜帶。這時候的書籍都是貴重物品。朱襄能通過超群的記憶力將書本記錄下來,若謄抄成竹簡木簡,恐怕不好帶著這些寶貴書籍跑路。所以朱襄在學習的時候,都是直接使用紙張,然後自己裝裁成書本。
為此,朱襄還向雪學了一手簡單的針線活。
荀況看到了紙張的便利,也看出了朱襄用紙張記錄書籍背後的含義。
朱襄也已經發現,若藺相如老亡,他肯定無法在趙國立足了吧。
所以朱襄真的要去秦國嗎?
秦國質子居然被丟棄在朱襄門口,真是太巧了。
一個被丟棄在趙國的秦國王室棄子能回到秦國,哪怕外界都傳言是呂不韋的功勞,但那位公子子楚自己真的毫無心機,隻是呂不韋的傀儡嗎?
怎麼可能!
如果這件事是秦公子子楚故意為之,朱襄可就要小心了。
相處切記交淺言深,荀況雖然心中有計較,但沒打算現在將此事告訴朱襄。
他也猜測,藺相如將朱襄護得這麼緊,恐怕也察覺此事了。
荀況不由在心中歎氣。趙王棄之如敝履的人,秦公子在自己前途未明的時候就開始謀劃拉攏。秦如此強大,非幸也,數也。
若是秦能有一個不鄙夷仁德的君主,法令和教化並行多好啊。荀況看著跪坐著跪坐著,就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朱襄身上發呆的嬴小政,眼中有了些許沉思。
……
“果然,夏同就是異人。”回到家後,藺贄立刻向父親報告道。
朱襄的交友關係十分簡單,大部分都和藺贄重合。所以一旦開始懷疑異人早就接觸了朱襄,才放心設計把孩子丟給朱襄養育後,藺贄立刻從朱襄身邊把異人揪了出來。
藺贄咬牙切齒:“聽聞他生母姓夏,不會錯了!”
異人的偽裝如此不走心,但眾人皆知諸侯公子就算落魄也會維持著自己身為王公貴族的尊嚴,而異人身為棄子一直在趙國唯唯諾諾深居簡出,眾人皆輕視他為庸才。所以哪怕他偽裝不走心,藺贄和藺相如都沒想過在朱襄家裡蹭吃蹭喝蹭書看的病弱賬房先生,就是秦國質子異人。
異人和朱襄成為朋友,和藺贄的關係自然也不會差。
藺贄現在滿心被欺騙的憤怒和愧疚。他信誓旦旦說一定會保護好朱襄,卻沒有做到,將朱襄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秦國正四處征戰,在趙王登基之初,兩國就試探性的打了一場。之後趙國和秦國必定再起兵戈。
朱襄身為秦國質子的舅父,怎麼可能不危險?
“異人與朱襄折節相交,與朱襄結親,還將幼子托付給朱襄。朱襄得知了異人的‘算計’也不一定會生氣,說不定還會感謝異人的認可。”藺相如已經過了會怒氣上頭的年齡。
他看到了更多,更多他已經預見,卻不想看到的事。
趙王昏庸,但趙王還年輕。
秦王雖老,但繼承人也英明。
曾經秦國有幾代雄主砥礪前行,趙國也有。
秦國先王暴斃,秦國本該陷入混亂,其他六國都以為秦國會再次陷入“四代亂政”的絕境。但乾政的太後、外戚,和從未接受過秦王教育的質子幼王居然都手腕高超。秦國居然越發強大。
趙國先王正常崩逝,趙國太子正常繼位。但先太子因瘟疫病逝後,先王手把手培養了如今的趙王整整十一年,結果駕崩前還得無奈讓先後聽政。
這是天意在秦,不在趙嗎?
藺相如在心中哀歎不已。
看著父親悲傷的神情,藺贄不敢詢問,也不願詢問。他垂下頭,父子二人靜靜地相對而立,半晌無言。
……
荀況是個好校長好老師。
哪怕他天天指著蔡澤鼻子罵“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欺惑愚眾”,不喜歡蔡澤這位勉強能歸入縱橫學派的弟子,都能仍舊邊罵邊為蔡澤解惑。
蔡澤不記恨荀況的責罵,反而十分感激荀況。學派不同,不抄起兵器火拚就算脾氣好。荀卿卻罵完之後還為自己解惑,還不嫌棄自己長得醜,蔡澤當然十分感激荀況。
當然,如果荀況不在每次罵他之後就順帶說一句“學學朱襄!”,他就更感激了。
蔡澤看向朱襄的眼神十分幽怨。
他私下問朱襄:“你不是說你除了會種田,其他一無所知嗎?怎麼荀卿說什麼,你都能接上兩句?”
朱襄背著手自豪道:“我過目不忘!日讀不綴!”
蔡澤想揍朱襄。
朱襄乾咳一聲,道:“不開玩笑了。我隻是和農人遊俠聊得多。各個學派的夢想最終都落腳於結束亂世,讓普通人也能過上吃飽穿暖的生活,這便是聖人治世了。我深入民間,知道平民最基本的需求,所以荀卿聊什麼,我都能插上幾句。其實雜而不精,是荀卿謬讚了。”
朱襄現在才是開玩笑,之前說過目不忘才是真的。
蔡澤幽幽地看著朱襄,不知道該信哪個。
最終,他一揮袖子離開,哪個都懶得信。反正信了也不會讓荀卿不再說“學學朱襄”。
朱襄失笑。
抱著布老虎的嬴小政,一邊無意識地扯著懷裡布老虎的耳朵,一邊抬頭看向大笑的舅父。
雖然不知道舅父笑什麼,但舅父笑了,他也跟著露出愉快的笑容。
“政兒,我們出門玩!”朱襄把嬴小政頂在了脖子上,“舅父該去工作了!”
“好。”嬴小政一手拽著布老虎的腿,一手抱著朱襄的腦袋。
今天是他來到舅父家的第十日了。
作者有話要說: 欠賬-1,33w、34w營養液欠賬+2,目前欠賬45章。
陽了,燒到39度,居然狀態良好,不影響碼字。看來我身體素質不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