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代價呢?(1 / 1)

臘月將至,天氣轉寒。

賀歡背了一上午的乘法表,頭腦有些發脹,便拿著面餅,走在街巷中,思考著阿蕭先前留給他的問題。

街道上的百姓們來去匆匆,他們大多在夾襖內加上厚厚的粗線毛衣,工坊中夏季時炎熱難耐的巢絲房間,如今反而成為溫暖的好地方,不少人靠在水房溫熱的牆壁邊,搓著毛線,聊著時事,熱鬨非凡。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但賀歡還是被這全民搓線的風氣驚到了。

但他也非常明白,相比精致溫暖的毛布卷,羊毛線才是襄陽城最大出貨產品,如今草原上的羊尚且不是後世那種長毛羊,大多是普通的毛長一指左右的普通羊,但這些年,襄陽城收購羊毛時,將毛絮按長短分為三品,上品的細長,中品粗長,下品細短,至於又粗又短——根本不收購。

於是,草原人們豁然發現,越是寒冷、貧瘠的地方,羊毛越是符合襄陽的要求。

為此,四年前,高車部族和懷荒鎮將聯手,越過大漠,向北征伐了北海(貝加爾湖)附近的丁零部落,搶來數萬有著細長毛發的寒羊,如今這些羊正在漠南的草原上大規模推廣配種。

想到這事,賀歡就忍不住扼腕,當時他謊報年紀,參加了那次遠征,事後,因功分到兩隻公寒羊,還找鎮中大戶賒了十隻母羊,苦心經營了兩年後,已經養到三十幾隻,眼看就能大賺一筆,結果遇到白災,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他搭建的小小羊圈倒塌,三十多隻羊無一幸免。

那年過年,他終於吃到了羊肉,但邊吃邊哭,還不得不到那把陪了他好久小刀拿去換糧食和木炭,才熬過了那個冬天。

他因此欠了大戶的錢,不得不給對方當牧奴。

結果又遇到柔然掠劫,雖然險相環生,卻也有了馬,當上隊主,帶著兄弟們南下,結果又成為了罪犯。

眼看山窮水儘,卻在困境之中遇到了阿蕭,看起來生活似乎又好起來。

但是……

一想到先前被命運的各種毒打,賀歡心中就有些不安。

阿蕭,是那樣風光霽月的人物,他的命數坎坷,若是靠得太近,不會把他也連累了吧?

但隨即,賀歡又想起那少年在昏迷之中也能狠辣出招,脖頸似乎都隱隱作痛起來——他怎麼能小瞧阿蕭呢,那可是困境之中,依然能輕易拿捏人心的人物。

想到這,他把少年模樣晃出腦海,和沿途的小商小販們攀談著——想知道區彆,光靠眼睛不夠。

“……你眼光可真好,這可是北海寒羊的羊毛,價格貴一點合理啊!”小販唾沫橫飛,推銷著他籃子裡的羊毛線。

“北海一隻每次能產毛三到五斤,而每年能剪毛兩次,光是高車一族,就能產羊毛六十萬斤。”賀歡微微一笑,“這價格,不太合適呢。”

居然遇到行家了,小販於是忍痛道:“那,每斤可以再少一錢。”

賀歡翻看著這團毛線:“線太粗了吧,這織一件衣服怕是要多

用半斤……”

“這,線粗才暖和啊!”小販據理力爭,“咱這是純羊毛,沒有混麻,細線放到揚州之地尚可,但襄陽冬天可要冷得多啊!”

賀歡又挑選出幾個毛病,小販終於看出他沒有買的心思,便不再理會他。

賀歡又換了幾個在水房外聊天的婦人,誇獎了她們手藝麻利,然後也加入了她們的聊天之中。

從她們的口中,賀歡知道,襄陽雖然大力發展紡織業,但織羊毛布卷的大織坊並不多,總共不過十餘家,如今遍布魚梁州的,最主要還是紡粗毛線的小工坊,這些都是三五個婦人,從官府手中購買一些基礎的羊毛,梳洗後,紡成粗線,也不染色,便將這些毛線賣給江岸邊的進貨的小船商們。

“……你是不知道啊,先前,有幾家大戶使壞,囤積羊毛,把羊毛價買漲了快四成,不止如此,他們還低賣出毛線,咱們這些小戶好多虧得吃不起飯,眼看就要衣食無著了,全靠刺史,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好多羊毛,生生又把價格砸下去了!”

“不止呢,他還讓官府買我們的毛線,我們專門去買那些大戶的毛線,轉手賣給官府,還賺了一筆小錢呢!”

“是啊,那時的幾個大戶,最後都傾家蕩產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目光裡都是激動。

賀歡有些驚訝,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襄陽和其它地方的不同了。

但,光是這點,似乎隻是皮毛,他於是又聊起了其它的問題。

這些婦人們也說不出來太多,在她看來,襄陽的生活,是她們這輩子過得最順心的日子,每年交夠了稅後,便不再有差役打擾,夏絹和秋稅都能以錢來繳納。

家裡的孩兒們也有了學手藝的地方,比鄉下時在地裡瘋跑強多了。

她們還想多紡些線,賺錢至少讓一個孩兒去襄陽書院認識幾個字,學學算術,免得他們交易時,讓人騙了。

“那,襄陽就沒什麼不好的地方麼?”賀歡疑惑地問。

“要說不好的,那肯定有啊!”一位婦人提起這事就歎,“這郡裡郡兵實在太少了,讓人看著就不放心。”

“對啊,要是南朝打過來,咱們的生計可就不好了!”

“就是,我讓家裡小兒去從軍,那斛律將軍居然還不收,說我家孩兒身高差了!哼,小孩兒嘛,吃兩年就長高了!”

“還不讓買賣奴婢,我想買個童養媳給家裡打理雜務都不行!”

“船稅有些高了,那些來買貨的船商總是壓價,該殺!”

“刺史走了可怎麼辦,換個大官,會不會加稅啊……”

“呸呸呸,烏鴉嘴,刺史大人怎麼會走!”

賀歡聽得神情複雜,他抬起頭,感覺這座新生的城市之上,似乎已經凝聚起了巨大的人望,變成了那位少年的模樣。

他毫不懷疑,一但北朝或者南朝起兵來攻,整個襄陽城中,都會同仇敵愾,勢不罷休。

……

晚上

,賀歡乘著夜色,前去給阿蕭交作業。

他這次也送了新的禮物——許多不同的羊毛線,都不長,隻有指頭那麼長的一截,都粘在紙上,做出標注,寫出是哪個織坊,價格幾何,還有不同的焦炭,但鐵和玻璃的樣品沒有。

“這個可真不錯,”蕭君澤看著他貼在乘法表背後的價格,“你是怎麼得到的?”

賀歡微笑道:“我說,想要一點線頭,給喜歡的人做一個百納衣,他們便熱心地給我了。”

百納衣就是零碎的東西合在一起,當然,他還拿了一些野果,和他們換。

但玻璃和鐵的碎片也是貴重物品,這可就是野果換不到的了。

蕭君澤伸手撚著這些線頭,非常滿意這個調查報告:“有心了,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他左右看看,將一塊寫了字的木牌交給他:“你如今也是襄陽郡的隊主了,可以有一間單人的屋子,木牌上有位置,後邊是鑰匙。”

賀歡驚喜地接過木牌:“多謝主公!”

“還是叫我阿蕭吧,”蕭君澤微笑道,“叫我阿蕭,你還能見到我,叫了主公,你就和阿蕭沒關係了。”

而以賀歡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去見“君刺史”的。

賀歡也聽明白其中深意,十分認真地點頭:“好,,阿蕭,那,我們是、是朋友麼?”

蕭君澤怔了一怔,他其實隻把賀歡當一個新的韭菜準備培養,朋友,還真……但話也不好這樣說,於是他點頭道:“當然,我們是朋友了。”

賀歡眸光燦爛起來,“那,阿蕭你能叫我阿歡,或者阿渾麼?”

“那吧,阿歡,”蕭君澤托起頭,“我昨天的問題,你有頭緒了麼?”

賀歡圍襟正坐,將自己思考的東西娓娓道來:“我今天轉了一天,襄陽與洛陽的不同有許多,權貴稀少、商業興旺,物產豐饒,生活安寧……”

蕭君澤漫不經心地聽著。

“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表像,最大的不同,在於,洛陽朝廷,保護的是世家大族,權貴宗室,而阿蕭你……”他頓了頓,才道,“您在打壓大戶,給庶民工匠安身之所,護命之道。”

蕭君澤神色終於認真起來,他忍不住微笑道:“能看到這一點,你倒真是出乎我預料了。”

“時間太短,我也一時看不出更深的東西,”賀歡深吸了一口氣,“洛陽依靠的,是世家大族,鮮卑舊貴,而你,似乎想要黎民之心。”

蕭君澤眨了眨眼:“不錯,正是如此,很好,我們可以講下一課了,那就是,權利的來源。”

賀歡拿起了筆記。

“權利隻對它的來源負責,北朝建立,靠的是鮮卑兵馬,聯合漢人世族,鮮卑出人,漢人出錢,所以,他們要分享朝廷的權利,”蕭君澤微笑道,“我這裡卻不同,我想要建立一個,權利來源於百姓的朝廷。”

賀歡遲疑了一下,不解道:“可是百姓見識短淺,豈能和那些傳承數百年,代代教化、遠見卓識的世族相比?”

“這就是誤區了,他們要是有遠見卓識,又怎麼會五胡亂華,衣冠南渡,”蕭君澤悠然道,“他們既然代表了權利,又怎麼會顧及底層百姓死活呢?”

一瞬間,賀歡腦中仿佛有光芒閃過,似乎就明白過來,為什麼從古至今,百姓的生活都不曾變過了。

甚至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許多問題,在這個角度裡,也全都能找到答案了。

“所以啊,阿歡,你願意和我一起,建立一個不一樣的天下麼?”蕭君澤微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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