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插翅難飛(1 / 1)

十月下旬,夜幕降下,秋風瑟瑟中,襄陽城上,明月高懸。

襄陽城外的魚梁州,則到了最熱鬨的時候。

夜色之後,各大工坊便基本下班了——以前不是沒有加班的,但燈油火光很弱,多了容易起火災,加上大規模用燈也是不小消耗,工坊主們權衡利弊後,果斷放棄了這種賠本的買賣。

而依托著襄陽城南邊的煉焦大作坊,雍州的煤油價格不高,為了方便工匠們夜裡回家,蕭君澤就讓崔曜每晚讓人添油,在幾條主道上點一個半時辰的煤油路燈。

賀歡還是第一次晚上離開軍營,走在這魚梁洲的繁華主道上。

六角形的木柱一人多高,琉璃罩下,火光明亮而穩定,最精巧的是,燈罩上方有一個圓形的鏡子,能將向上的光芒反射到四方,使燈柱之下數丈範圍,都能看得清楚。

而木柱之下,卻是人間繁華。

有賣糖人的小販,有賣羊角梳的貨郎,表演著吞劍吐火的雜耍藝人,給人修補鍋碗的補匠,補衣的婆子,還有賣刺繡的手帕、擺雞蛋的農人……

他們身前路過的人們,偶爾便會駐足,有的買幾根菜,有的換一把梳子,他們的貨幣也不一定是錢,有時候是一把絲線,有時是幾塊碎玻璃,又或者一些打磨一番,便能做刀做鋤的鐵片。

賀歡還看到有賣野果的,其中一種,正是上次阿蕭在山中吃過的黃褐色毛果,他上前去問了價格。

“山間野果,獼猴吃的,你若喜歡,就一錢兩斤。”那賣果兒的是一名老頭,笑著指了指手邊的用稻草編的簡單網兜,“我再搭個網兜送你,如何?”

“可以嘗一個麼?”

“儘管嘗!”老頭笑道,“這果子都是熟透了,保證甜的。”

賀歡於是嘗了一個,果然很甜,便從這大小不一的果兒裡,挑揀了雞蛋大的果子,一邊選一邊問道:“老丈是襄陽人麼?”

“那倒不是,老頭本是梁州人,那邊仇池人反複叛亂,朝廷今日征、明日剿,徭役月月不歇,鄉人難以過活,便逃入漢中,順著江水而下,來到了襄陽,”老頭感慨道,“一路上,家中十幾口人,少了大半,好在郡守收留,給了我等食糧、戶籍,這才安歇下來。”

“老丈是得了土地?”賀歡說著,把老頭悄悄往兜裡放的一個核桃大小的小果挑了出來。

“還沒呢,”老頭搖頭道,“家裡小兒去了琉璃坊,說是有什麼天賦,二年下來,也算是小頭兒,管了十來個徒弟,家裡人都在跟他學手藝,想要等錢更賺得多些,便自己開一個作坊呢。”

賀歡頓時目露羨慕,開工坊,那可不但要錢,還要人、要土地,可不是說有就有的。

老頭還想再往他兜裡多放幾個野果,但賀歡覺得夠了,果斷係上網兜:“差不多了,再多這兜要斷掉了。”

“胡說,這兜繩我用了五根稻草,怎麼也能裝個五斤,這才四斤呢……”

“我覺得這怕是沒有四斤,”賀歡

掂量了一下,認真道,“得再加二五個還差不多……”

“胡說!”老頭明顯氣虛了一點,“行了,那你就給兩個錢,提走便是。”

這小攤子,隨便賣點,可沒有稱。

賀歡提上網兜,數出了兩個太和五銖錢。

難得拿到現錢,老頭喜笑顏開,小心收了,又在攤子前拿起一團毛卷,一邊守,一邊搓線,眉眼之間,都是對生活的滿足。

走過大街,通向襄陽城的路卻要黑上許多,一路都隻是往返馬車的燈火照明,周圍雖然有些稀疏的民居,卻也是肉眼可見的冷清。

襄陽城不收入城費,賀歡沒有帶武器,便很容易被放了進去。

他依靠著斛律明月的指點,先是找到了刺史府,然後圍繞了一圈,看哪裡跑比較方便,同時還看了一眼那閣樓上的琉璃燈,有些躊躇。

還在查探的路上遇到巡邏的斛律明月。

騎著在馬上斛律明月看著這家夥深吸一口氣,一臉要闖龍潭虎穴的模樣,忍不住嘲諷道:“我這還有一袋酒水,要不要給你壯膽量?”

賀歡一時臉漲得通紅,深深地看了斛律將軍一眼,認真道:“多謝將軍好意,歡有要事在身,下次定與你把酒言歡。”

斛律明月本想說誰要和你把酒言歡了,便見那男人已經毅然抬腿,推門而入。

斛律明月看了一眼那虛掩的側門,抿了抿唇,下馬過去,將那門拉好。

然後,他抬頭看著閣樓那隨風而動的燈盞,皺起眉頭……怎麼突然就一種說不上來的憂鬱感呢。

……

賀歡進來時,就遇到一名溫柔沉靜的侍者,看著二十五六,眉目淡雅,正平靜地打量著他。

那一瞬間,賀歡莫名感覺到危險。

下一秒,便聽那侍者溫和道:“請問你是?”

“在下賀歡,是斛律將軍讓我過來求見阿蕭公子。”賀歡謹慎地答道。

“原來是賀公子,請隨我來。”那侍者輕輕點頭,提起手中琉璃燈,在前方引路。

危險感散去,賀歡靜靜地跟在侍者身後,走過長廊,進入後院,脫去長靴,走上平滑乾淨的木階,推開了精雕的木門。

“賀公子請進吧。”那侍者在門外伸手做出姿態。

賀歡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走入房中。

房中數盞燈光,將桌案照得反光,阿蕭正披著長發,身著深衣,伏在案前,提筆書寫。

燭光照亮他的側顏,那光滑的肌膚似乎也在反光,那種朦朧溫柔,讓整個屋宅,都仿佛存在於幻夢之中。

賀歡靜靜立在一邊,低首垂目,不發一語。

蕭君澤轉頭看他:“怎麼,才幾日不見,就不認識我了,過來座啊。”

賀歡緩緩走過來,跪坐在桌案對面,恭敬道:“公子召見,不知有何事吩咐?”

“咦,”蕭君澤勾起唇角,“你在山裡時,可沒有如今這麼拘謹啊。”

賀歡搖頭道:“在山中時

,公子無依無靠,我也無求於公子,自然局勢變化,再如先前那樣不分尊卑,就是我不知輕重了。”

“你帶的是什麼?”蕭君澤指了指他桌下的手。

“路上看到些野果,便帶了些過來。”賀歡有些羞澀地將野果放在桌案上,輕輕往前推了推。

“真是用心了,”蕭君澤笑了笑,拈起一枚獼猴桃,發現很軟很熟,召手道,“青蚨,過來,幫我把這果兒去皮切塊。”

於是賀歡便見到那個引他進來的侍者沉著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將那兜果子提走,又將門關上。

“彆緊張,”蕭君澤微笑道,“還是叫我阿蕭就好,雖然我的身份,你在路上,應該就看出些端倪了。”

把心事說中,賀歡不由面色複雜:“先前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還請……”

“冒犯?”蕭君澤托起頭,微微轉頭,看青蚨不在,輕笑一聲,“哪有冒犯,你分明服侍得本君很滿意啊。”

賀歡臉上頓時紅霞蔓延,心跳一瞬間似乎聲震四野:“你怎麼能直接說出來。”

“事實而已,”蕭君澤淡然道,“放心,不會滅口的。”

賀歡低頭道:“在下並未如此想……”

“你很怕死嗎?”蕭君澤問。

“怕!”賀歡言語裡帶著一點無奈,答道,“自小為了活著,我就已經拚儘全力。”

他出生時,眼睛就藍色,母親和父親卻都是黑眸,就這一點,他就險些被直接溺死,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不得父母喜愛,後來家中遇禍,他又失去父母,一個人在邊鎮討生活,遇到過大災小難不計其數,每次都是剛有起色,便遇到更大的麻煩,讓他先前的努力付於東流。

“誰的生活不是拚儘全力呢?”蕭君澤心有戚戚,“我亦如是啊。”

賀歡想到這位大人物的豐功偉績,覺得不至於:“以你的才華,你這些年,應是十分克製,否則又豈會是一個雍州之主能容納的?”

“好了,寒暄便至此打住,”蕭君澤看氣氛已經不那麼冷硬,便道,“先前我說要教你些東西,並非玩笑之語,你來襄陽也有幾日了,覺得此地如何?”

“政通人和,黎民富足,古時二皇之治,也不過如此!”賀歡說得斬釘截鐵。

蕭君澤微微一笑:“是麼,在我看來,這還遠遠不夠。”

賀歡驚住了,他一時無法理解:“這,襄陽之地,少見人饑寒,老有所養,幼有所依,這還不夠?”

彆說六鎮了,就連洛陽的普通百姓,也不敢想這種日子啊。

“當然不夠,”蕭君澤微笑道,“遠得不說,若一畝稻作能產二石,襄陽百姓,除去吃食外,就能再養些雞鴨牛羊,一月嘗些肉食。”

賀歡搖頭:“便是上等國,精耕細作後,一畝能有兩石,便是豐收,二石之說,太過無稽了。”

蕭君澤想著在後世,一畝地要是隻打兩百多斤稻子,那可是能上熱搜大減產啊,他笑了笑,拿出一根稻穗,放在桌上。

賀歡一時間眼睛險些瞪出來。

那隻穗上,至少有四十粒稻穀——天啊,他難道小時種的稻子是假的麼?難道不應該是二十多粒麼?

“這是我的手下農官這些年來,選育出的良種,”蕭君澤微笑道,“當然,在足水足肥的條件下種出來的。”

“這真是天下之幸啊!”賀歡感慨。

“不,這可不是天下之幸,”蕭君澤微笑道,“在這世道,畝產的糧食再多,那些庶民,也是吃不飽的。”

賀歡當然也明白這一點,神情不由低落起來。

“所以啊,我有一個小願望,”蕭君澤在了耳邊低聲道,“我想,像你這樣的孩子,都能平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