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所謂天命(1 / 1)

次日,拓拔宏美美地睡醒起身,身邊奴婢為他穿衣洗漱,隨後,便又想起了昨晚夜裡的收獲。

他拿起那方泥板,凝視著上邊的反刻陽文。

昨夜燈光不足,看得還不仔細,今日一看,便能見到這方泥板雕刻拙劣,筆法幼稚,一看就是個外行所為。

不過無妨,他已命精工巧匠去仿製了。

但,雖是利器,卻還得仔細斟酌才能施用。

他心中清楚,那些漢人門閥,不會輕易讓出他們的立身之基,得要好生按撫一番。

思及此,他又想到少年那清澈的眼眸,還有那一聲驚人的“為何士族才能看,那些庶民,難道未生雙目?”

果然是小孩,經史子集何等博大精深,若無人指點,那些庶民便是拿到了,也不過是天書一本,無從入門。

不過那小兒弄的肉倒是不錯,挺好吃。

拓拔宏想起以前在平城,那裡靠近草原,父親在時,也曾帶他於是草原之上,獵殺黃羊烤食。

他回過神來,去到中軍帳中,開始處理軍務政務。

這次兵臨淮水,給這一帶的民生帶來不小衝擊,當略為減免稅賦。

搬師回朝,一部分中軍回平城、六鎮等鮮卑故地,剩下的便要全數放在洛陽安置。

難得離開都城,不能那麼快回去,要沿著徐州北上,先下邳,再去彭城,再去小沛、瑕丘,最後去魯城祭拜孔子,巡視東方後,觀查民生後,再回洛陽。

帶著他的阿誕一起,最好可以去蓬萊,聽說海上有鯤魚,看看能不能有幸見海上仙山……

他處理完雜務後,終於抬起頭,感覺到一點不對。

於是問左右:“司徒人呢?”

左右答之:“回稟陛下,司徒大人一早便與義弟一同,出營去了。”

拓拔宏怒道:“為何不知會於我?”

左右答道:“回稟陛下,司徒大人並未告知奴婢。”

拓拔宏於是又問了司徒的近侍,得到答案是,司徒準備帶義弟去洛陽,他的義弟說要出門一趟,將家裡的事情托付好,司徒擔心淮水之畔還有殘兵,便帶著十餘騎,護送他同去了。

“一個黃口小兒,也敢讓朕的司徒護送!”拓拔宏非常生氣,“他們去向何處?”

於是又得到答案,君澤公子和他的義姐在淮水畔曾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民,建了一個野村,被魏軍擄略,魏道長帶著義弟給郡王治病,就是為了給野村立上戶籍,如今事情已經落定,正是去告知村人已經平安。

拓拔宏微微皺眉,陷入沉默。

-

三月的春天,淮河兩岸已經是綠意盎然。

塢堡外幾處見縫插針的小空地裡,已經開墾出幾片田畝,灑上的種子發出小芽,掛著露珠,看著便十分喜人。

一名華服少年帶著他的合夥人回到了淮河蘆葦蕩的小小村落。

這個村落已經不再是野村。

它有了正式的戶籍,但是屬於蕭君澤的私田,因為馮誕的運作,這裡都得到了免去雜稅的權利,同時每年徭役出丁有得到了近一半的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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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普通的庶民,卻是朝廷、世家、胥吏的三大強者一起剝削。

兩個月未歸,破舊的塢堡一如往常,村人初見有騎兵前來,嚇得魂飛魄散,再見當先坐著的是魏道長和小公子,便鬆了一口氣,一個個簇擁過來,熱情似火——他們都已經知道以後不用懼怕兵災了。

馮誕也翻身下馬,跟著蕭君澤一起觀看這小小村落。

村人衣著破舊,精神卻十分不錯,對蕭魏二人都尊敬無比,很多的人都拿出家裡雞子、剛蒸的麥餅等物,塞給蕭君澤。

“這村人,是以製紙為生啊?”馮誕看到塢堡外正在抄紙刮紙的民戶,好奇問,“那如何會成野村?”

有製紙之術,便可入匠戶,匠戶是世家和朝廷都喜歡的丁口,連拓拔宏要求釋放南征大軍掠走的人口,裡邊都是不包括匠戶的。

“他們以前是以魚獵采藥為生,製紙是我後來教的。”蕭君澤微笑道,“他們學得挺快,周圍材料也足,將來說不定是陽平郡的納糧大戶。”

他當時就計算過了,除了樹皮可以製紙外,河邊的蘆葦也是製紙的好原料,算是可持續發展了。

馮誕聞言,也微笑起來,目光溫柔,落在身邊一名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姓路名綽,是本地陽平郡郡守,路家門第能追到漢末去,聞言此言,神情恭敬:“司徒說的是。”

心裡卻暗自誹謗,有他馮司徒這麼一句話,他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再來這村落收一文錢,征一個丁啊!

但又有些美滋滋——這個村子居然是司徒義弟的產業,那以後他要是多加照顧,若是有幸搭上這屋關係,官途必然不會止於這小小的陽平郡,更高一階的州刺史他不敢指望,可若能入朝當個閣官,也是瞬間從邊地的小戶,進入中都啊!

這樣想著,這位在陽平郡呼風喚雨的大人物,跟隨的腳步越發恭敬了。

“此地山明水秀,倒是一處不錯的隱居之所。”馮誕看著這塢堡外不知幾百年前的古樹,發出感慨。

“這不過你少在鄉野,不知其難罷了,”蕭君澤輕笑道,“山野之中,吃食沒有胡椒花椒,取鹽艱難,夏季蚊蟲如潮水,教他們做紙,也隻是賺些辛苦錢。”

馮誕看著這村人身邊厚厚的紙卷,失笑道:“你這便是不當家了不知世事,這哪裡能算辛苦錢,就這些錢材,在洛陽也算是小富了。”

“所以害怕被人覬覦,這才要扯起兄長的虎皮來威懾眾生啊。”蕭君澤揶揄道。

“儘管扯,”馮誕撫掌道,“若為兄這虎皮不夠,我便幫你去扯陛下的虎皮。”

“那倒不必,這虎皮太沉,一個不好,說不得要入虎口!”蕭君澤連連擺手,“再者說,你的虎皮都不夠了,

扯他的也必然無用。”

馮誕正要說話,

“⑧,

敢說朕無用?”

旁邊的路郡守心神一顫,幾乎瞬間就跪下去。

馮誕則迎上前去,微怒道:“陛下怎又胡鬨?隻帶百十禁衛便敢前來,這才幾日,便又忘教訓麼?”

拓拔宏輕咳一聲:“這是大魏之土,朕若還能遇險,便是治國有暇,當受——好好好,阿誕莫氣,朕不說,朕不說便是!”

蕭君澤看他們兩人旁若無人地灑狗糧,微微翻了個白眼,出門透氣。

門外,馮誕的衛士跪了一片,想是被皇帝禁止通報,其它的村民被驅趕到一邊,從塢內到塢外都是一片寂靜,隻是蟲鳴鳥叫聲。

過了數息,拓拔宏走出來,面帶微笑,對蕭君澤十分和藹:“我聽說你治下有個小村,朕自登基以來,都是入宿城中,一時起意,便來看看這小民如何生活,帶路吧。”

蕭君澤認真得看著這皇帝,然後微微點頭:“可。但要陛下先將這些士卒撤去,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

旁邊,蕭君澤的小徒弟池硯舟許久沒見老師,有些的害羞地綴在眾人身後,卻畏懼於那些英武士卒,不敢靠近。

蕭君澤招手讓他過來。

“這是我的徒弟,長於數術,”他給拓拔宏介紹,“天賦不錯,不比你那尚書令差。”

拓拔宏輕笑道:“那治經之數呢?”

“不知。”

“數者小道,便是學得再精深又有何用?”拓拔宏搖頭,不以為然。

“那何謂大道?”

“當然是國富民安,天下太平。”拓拔宏傲然道,“此聖人之道,當從周禮尚書,習孔孟而得也。”

“是麼?”蕭君澤反問,“那尊儒崇聖的漢、三國、兩晉,北朝十六國,為何都不見太平呢?”

“強詞奪理,當然是他們未得民心!”拓拔宏道。

“什麼是民心?”

“民心者,有衣有食,繁衍子嗣,敬拜先祖,立足綱常。”

“是麼,那陛下知道一五口之家,應耕得幾畝地,繳多少秋稅夏捐,每年發役,當出幾人?麥收麥作,如何才得溫飽?”

拓拔宏一時啞然。

“你連這都不知,又知什麼是民心?”蕭君澤歎息道,“我初來此地時,人人面如餓殍,如今不過半載,這裡便還算安居,未用儒家之道,為何也可成事?”

拓拔宏一時好奇:“哦,那你是何法,又有什麼邪門歪道?”

蕭君澤微笑道:“也不什麼道,隻是偶有所得。”

他輕聲道:“我世事,知道北國將起勢,漢學暢行,必然耗費大量紙墨,所以教他們製紙,如此,便能小富而安,繁衍生息。”

拓拔宏對後邊沒什麼興趣,對前邊倒是起了興致,心說你還不是開始奉承我,和那此求官之輩,也沒什麼區彆嘛。

於是便帶著一點輕蔑之色問道

:“你說我朝將要起勢,

是知了什麼世事?”

蕭君澤抬眸看他,

輕聲講:“因為天命,然而這天命,也唯有大智者方能抓住。”

然後,便又一番修改,給他講了氣候論——能用的為什麼不用,他的理論非常多,可有的理論並不適合給這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聽,反而這個帶著“天命”的氣候論,最能給他們震撼,最能讓他們腦補,提升逼格的效果也最好。

對症下藥,何必換藥呢?

……

在曆史上,很多文明國度,幾乎都在同一時期遇到過蠻族入侵,關於這方面的研究,數不勝數,直到二十世紀,中國的氣象學家提出了曆朝曆代的氣候變化,人們這才發現,幾乎每次氣候的巨大變動,都對應了遊牧民族南下。

這種發現對後世的人都是一種醍醐灌頂一般的震撼,直接改變了許多學者對曆史的研究方向,更不必說千年前的古人了。

拓拔宏是一位勤奮的君主,有雄心壯誌,又執政多年,幾乎一聽,就已經明白其中關鍵,他比馮誕對朝廷的戶籍、糧收,更加有數,一時間,整個人的心神都被震住了。

他在文明太後身邊多年,對朝廷倚重漢人、漢人勢大早就心中有數,當年不可一世,監視漢人百官的鮮卑候官在十年的爭端中幾乎全滅,那時的他,就明白,漢人崛起之勢,難以抵擋。

而鮮卑不事生產,欺壓漢人,引得朝廷幾乎每年都要平定大小叛亂,他看出國將動蕩,是非改不可,這才延續文明太後之政,推行改製遷都。

甚至為了遷都,他提準備了整整三年,早早在平城到洛陽間修路架橋,儲備石木、減免洛陽稅賦,讓百官前來時,有充足糧食、足夠建城之料。

這些,都是為了更好的治理漢人!讓他們知曉,他是鮮卑皇帝,也是漢人的君主。

到如今,他才明白,這一切的源頭,來自何處。

竟是天命!

更可怕的是,這少年,虛歲不過十二,如此稚年紀,居然能從這芸芸塵世之中,看透紛亂複雜的表像,直指本質!

什麼愚傻,分明他這個皇帝才是真正是愚蠢!

一想到昨日的表現,他幾乎尷尬地想把頭埋到阿誕懷裡。

但做為一個帝王,他用自己強大的心和面皮控製住了自己。

他看了一眼少年,又看了一眼馮誕,目光落到周圍幾名心腹禁衛身上,幾乎有一種把多餘人滅口衝動,但他強行克製下來。

隨後,他用最溫柔,最親切的語氣,對著這少年詢問道:“阿澤,所謂大智者,便是朕,對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