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是沒有驚動,但隔著一條街那麼大的動靜,次日天明,李芙蓉的母親仍舊把她叫來問話。
從春水園到李家主園,不過幾百步的路,李芙蓉卻走得滿是煎熬。
她一邊在心中暗恨薛玉霄,一邊提心吊膽地走進小廳,向上首的母親大人行禮問好。
上首坐著一位端莊文雅的中年女人,隻穿著常服,戴珍珠華勝。這位就是趙郡李氏的現今當家人,當朝戶部尚書、加大司農銜的九卿之一,李靜瑤李大人。
李靜瑤手裡捧著一卷竹簡古卷,是《金匱要略》的其中一卷,一本醫書,她沒有看李芙蓉,語氣平平地問:“昨日讓人夜叩登門,是什麼緣故?”
李芙蓉早打好腹稿,乖巧道:“薛三娘跟女兒有些齟齬,昨夜生了點誤會,已經擺平了。”
“誤會?”李靜瑤抬眉看她,“什麼誤會這樣大張旗鼓?”
李芙蓉隻道:“是她內院的事。有個小郎君私通外人,那人正是咱們家的仆役,母親放心,我已將那仆役打死了。”
在齊朝,主人家打死下人著實平常。薛玉霄也是因為陰晴不定、手段殘忍才被指摘的,她最近的名譽因為才學出眾而有所挽回,許多人都覺得她隻是隨心所欲——齊朝對才女總是有濾鏡的。
李靜瑤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蹙眉道:“你現下正是經受考核的重要時刻,怎麼天天讓這些無聊瑣事纏身,男人的事都是小事。枉費你正君還是大家族出身,連個內院也管不好,冒出這種破壞士族顏面的人來!”
李芙蓉沒敢說是自己派人去打探的,隻得將這樁罪名推到了夫郎身上:“母親,蕭郎還年輕,管家的事那麼繁瑣,他已經儘力了。”
她的正君名叫蕭安,是蘭陵蕭氏的嫡幼子,小名換女。蕭氏本是次等士族,後來北方事變,戰亂頻生,近些年來以戰功起家,蕭氏當今的家主、蕭安的母親,就是東齊一位常勝將軍,在軍府任職。
當初兩家結親的時候,李靜瑤就隱隱嫌棄蕭氏以軍功起家,覺得她們粗鄙,連帶著對這個女婿也不大喜歡。
李靜瑤見女兒為他說話,也就不再追究,告誡道:“秉承陛下旨意,中正官不日就會對各家年輕娘子進行考核,有能力、才學的人,都會招入朝中為官。你現在應該以清談論詩,寫賦作詞為業,像如今這麼庸庸碌碌,成什麼樣子?……上次的清談會,我的本意是請崔征月見證,讓你拔得頭籌,誰知道你這麼不爭氣,她如今對薛家女大加讚賞,肯定是不會向中正官推舉你了。”
李芙蓉聞言,登時心中焦急:“母親!”
李靜瑤抬手:“你也彆急。京郊那塊公田分配的事還沒辦妥,我交給你去做,而且,陛下想要在那附近建一座寺廟,薛澤姝奉旨在外,這事一同交給我了,等到寺廟建成那一日,你將佛家經典題在寺廟的石碑上。”
李芙蓉在其他方面不夠出眾,唯獨書道極好。她大大振奮,連聲稱是。
這就是大家族為女兒的謀劃和打算了,這種為女兒揚名的方式,是尋常庶族想都想不到的。日後隻要有人參拜,就會看到廟裡的石碑,繼而讚歎李芙蓉的書法——這件事本是薛玉霄的母親薛澤姝的分內之事,不過就算她在也沒用,李靜瑤記得薛玉霄的書道一點兒都提不上台面來。
李芙蓉覺得那塊公田的事很是簡單,並沒把薛玉霄的告誡放在心上。她們兩人關係惡劣,薛三娘能說什麼好話?她滿口答應,正要拜謝母親離去時,李清瑤又叫住她:“還有一事。”
李芙蓉重新站回她面前。
“因為中正官要甄選人才,所以趙郡老家將你的族妹也送了過來。”李靜瑤道,“就是此前跟裴家庶公子定親的那個……叫什麼,我一時忘了。她雖是遠親,但畢竟同出一源,進京也是為了前程,算算時日也快到了,你要多照顧她。”
李芙蓉表面裝的乖巧,心中卻想:“什麼族妹,可不能讓她搶了我的風頭,到時務必打壓打壓……讓母親覺得,老家送來的人也不過如此。”
……
“奇怪。”薛玉霄練字途中,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是不是有人背地裡念叨我呢?”
裴飲雪就在旁邊端詳棋局,這是兩人白日裡下過的一局,他重新複盤,將兩人的行棋步數倒背如流,見薛玉霄半天沒有落筆,便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你看看我的字練得怎麼樣了?”
裴飲雪起身過來。
兩人隔著一張小案,上面花瓶裡插著幾枝紅杜鵑。裴飲雪覺得這樣看字不便,於是坐到她身側,審視著她寫得《我生帖》。
裴郎身體冰涼,在略悶的夏日裡靠過來尤其舒爽。薛玉霄下意識地朝著涼快地方擠了擠,兩人的袖擺挨在了一起。
裴飲雪收回目光,正想開口評價,視線掃到相貼相纏繞的衣袖,他的手指動了動,想要將衣袖抽出,但動作猶豫了片刻,薛玉霄的胳膊就壓在了他的袖子上。
裴飲雪:“……”
薛玉霄神情真誠溫和,詢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
“真的?字很好嗎?”薛玉霄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為我最近教你下棋,你不好意思說我了?”
裴飲雪沒回答,他悄悄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細軟的布料在她的壓製下繃得緊緊的。他從來深居簡出,從未跟女人過度深交,薛玉霄離他太近、太親密了,他不知道跟女人坐得這麼近、被她壓住袖子就會慌亂。
“怎麼不說話?”薛玉霄納悶,“你還是罵我兩句吧,你誇起來我總覺得不太真實。”
她邊說邊去洗筆,放過了裴飲雪的袖擺。
裴飲雪鬆了一口氣,他維持著沒有一點點表情,還是那個清冷如霜、不近人情的模樣,說:“比蔡琰差遠了。”
這就對嘛。薛玉霄晾起毛筆,點點頭:“我怎麼可能比得過蔡文姬。”
……太虛偽了。裴飲雪莫名一股氣堵在心裡,他的手按著她練字的紙,一不注意把邊兒都按皺了、按出一個旋兒來,語氣冷冷淡淡地道:“也比不過我。”
薛玉霄的情緒沒有絲毫起伏,習以為常:“你是不世出的奇才嘛。”
裴飲雪:“……”
等等,他剛剛說了什麼?
寄人籬下,他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女人是聽不得“比不過男子”的話的,他這麼說,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裴飲雪怔了好久,看著她晾好毛筆,拿著他複盤時錄的棋譜走過來。他低頭一看,立即把紙張的角落撫平,快速安靜地摁平上面的褶皺,然後挪開手,好像什麼都沒有做一樣非常端莊地坐著。
薛玉霄看了他複盤的棋譜,不吝讚許:“你的記性也太好了,下過的棋都能背下來?這樣不出一個月,你就可以出師了。”
裴飲雪道:“你說的陪練在哪兒?”
薛玉霄掐指一算日子,放下棋譜,道:“我今天就帶你去尋。”
女主應該是今天入京兆!
裴飲雪剛要開口,伺候的侍奴跪在外室傳話:“少主母,有一位自稱王玉行的女樂師,帶著拜帖來見您。”
薛玉霄道:“他人在哪裡?”
“在廳中等候。”
裴飲雪不願意見外面的女人,聽她有客人要會見,就拾起棋譜重新翻閱,隻道:“我還是不去找了,在其他人眼前又要演恩愛妻夫,我……”
他停了停,不知道話該怎麼說。薛玉霄卻馬上理解:“我懂我懂,我那天真不是故意摸你的,我不知道你這麼怕癢啊?你等我回來,我肯定把女……把陪練給你請回來。”
裴飲雪用棋譜擋住臉,看不到他的神情。
薛玉霄著急兌現諾言,沒怎麼梳妝打扮抽身就走。她的腳步伴著身上的珠玉琳琅聲,一直響動著走出幾十步之外,裴飲雪才緩緩放下棋譜,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他指尖的冷意將耳根奇怪的熱和癢逼退下去,恢複了安定的情緒,繼續低頭看棋譜。
剛看進去一個字。
“我那天不是故意摸你的,我不……”
裴飲雪沉默了一下,看一下窗外的天空,在心中對自己道:“安靜。”
然後又低下頭繼續看。
“我勝你隻是偶然……”
裴飲雪扔下棋譜,掉頭拿起擱置了兩天的烈酒提純方案,自言自語道:“酒怎麼會能防止疫病呢?我要研究出來駁倒她……”
另一邊,薛園的會客廳。
王珩在此處等候片刻,聽到腰墜碰撞的聲音後回過頭來,果然見到薛三娘子。
薛玉霄似乎午睡才起,雲鬢微亂,外衫鬆散地披在肩膀上,從脖頸到胸口,處處都是溫柔嫵媚的女性線條,紅玉瓔珞墜在鎖骨上,襯得肌膚如玉勝雪。
王珩望了她一會兒,輕咳一聲,挪開視線看向彆處,道:“總是叫你三娘子,太過生疏,你……我方便叫你嬋娟嗎?”
“哦,你自便。”薛玉霄沒在意,她道,“今日有些不巧,我要到城外去找一個人。”
王珩倒是很感興趣:“是什麼人,你要親自去找?”
“一個很有趣的女人。”薛玉霄評價完,忽然想起這位王郎也在劇情中她跟女主的鬥法裡,王珩的一生在眾人眼裡分外坎坷,他許下非女主不嫁的誓言,但隻做正君,絕不為側室,因此很多年孑然一身。後來王家倒台時,被薛玉霄以通房的身份迎娶折辱,以泄昔日被退婚的深仇大恨。
想起這茬,薛玉霄便道:“要不然你陪我去?我覺得你會喜歡她的。”
王珩欣然同意。倒不是他真想見什麼“有趣的人”,他隻是想跟薛玉霄再多接觸接觸。
兩人上了同一架馬車,車輪上轆轆響起,漸漸弱下來的日光映照進簾內。
薛玉霄問他:“今日怎麼來找我了?”
王珩道:“我家中……看管得有些嚴,到現在才找出空閒。”
薛玉霄心說找出空閒?王丞相是不是今天不在家?
她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已經識破”的感覺。王珩一下子有些慌,他強作鎮定,決定先聲奪人:“你是怎麼看出我的身份的?”
雖然他猜到薛玉霄知道他的身份,但還是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口風——萬一她隻是認出他是王氏族女,而非認出他是男子呢?
薛玉霄道:“唔……女人的胸是會晃動的,你的偽裝……好像不會哦。”
王珩:“……”
他面紗下的臉龐瞬間紅透了,偏過頭連連咳嗽,身上的檀香混著藥氣,整個人羞惱地恨不得從車上跳下去。
他反應這麼大,薛玉霄趕緊補救安慰:“沒關係,我雖然看出你是王氏的公子,卻不知道你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你的具體身份,你放心。”
王珩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看著薛玉霄遞過來的茶,雙手接過,輕輕地、有點不小心似得碰到她的手指,用茶潤了潤喉嚨。
這八成隻是薛玉霄表面遮掩的話,他化名為玉行,她既然點破,怎麼會想不到他的真實身份?除非她並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
這喉嚨越潤越讓人口乾舌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熱的緣故。
王珩道:“我是王氏的……”
他想起兩人不久前才退了婚——那時兩家就已經鬨得很不好看了。王珩抿了抿唇,在薄薄的淺色唇.瓣上咬出一點齒痕,低聲道:“我隻是王氏的旁支庶族,來京中……”
“待嫁?”
旁支來主家待嫁,以提高兒郎的身份,這是常見的習俗和手段。
“不,”王珩立即道,“我是來走親訪友的。我不會嫁人,你不要覺得我……總之我不是來嫁人的。”
薛玉霄點點頭。王丞相的小兒子,“再世衛玠”王郎嘛,他心高氣傲,除了被女主折服之外,怎麼可能看得上其他女人。她道:“我懂,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