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1 / 1)

客廳中間縈繞著淡淡的尷尬,而一個嶄新話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兩人中間冉冉升起。

超人在人類社會混了這麼多年,各行各業的人都接觸過,當然不可能看不出來厄裡亞不想深談的態度,問題是這個話題明顯和他有關,一個智慧生命又怎麼在涉及到自己的事情上抑製住好奇心呢?

於是他忍了又忍,沒忍住把厄裡亞截斷的對話重新拚合起來:“什麼不是一個人?哈瑟維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被厄裡亞拍到牆縫和沙發背之間的西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陰影中緩緩爬動,他先是貼著沙發皮把自己變成了沙發表面的一幅‘畫’,又在這個三維空間中的二維平面上向坐標軸z的方向平移,最終他來到沙發墊的最頂端,把自己從平面上biu地一下‘拔’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構成他身體的線條微微發光,有一條不可見的‘鎖鏈’將他和命運之書連接起來。

“應該算見過吧……”西蒙站在沙發背頂端,一邊拍著自己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邊遲疑地說道,“我不確定平行宇宙的同位體算不算是你本人,事實上我連那究竟是否是你的同位體都無法確認,恐怕隻有偉大的命運之主才能給出確切的結論了。”

超人不禁又看了眼板著臉的厄裡亞,轉過頭再度問西蒙:“那你剛才說‘果然不是一個人’……”

“啊,我的意思是你沒有我們相識的那段記憶了。”西蒙擺了擺手,“畢竟我當年認識的超人是講俄語的,就算後來在戰場上花十分鐘學會了英文,他也不太喜歡說。”

更多問號從大都會的明日之子頭上接連冒出來,如果問號能夠具現化的話,他們現在已經被它淹沒了。厄裡亞就見超人難得顯得有些局促,一副想問又不知該不該問的樣子,放在膝頭的十指對在一起緩慢地點動著。披風從他一側肩膀上垂下來,像古代君王在戰爭中加冕時身穿的簡樸卻厚重的衣飾,讓這大多數時候顯得平易近人的超級英雄身上多了幾分凜然。

厄裡亞看他臉上寫滿了真情實感的困惑,頓時感覺怪不好意思的,雖說他對那個成天盯著超人觀測的‘命運之主’代入感有限,但事已至此,和對方討論‘本我、真我、超我’似乎也沒什麼用,還顯得像在逃避一樣,無論如何,被觀測的超人應該有知情權。

斟酌片刻後,厄裡亞用命運之書語對西蒙說:“你把你之前講給我的內容歸納重點再給超人說一遍。”

“好嘞!”西蒙從沙發墊滑到茶幾上盤膝坐下,一開口就是,“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厄裡亞:“……”

重點呢?!重點概括到哪去了?

不過儘管看上去好像要進行三千字打底的長篇大論,厄裡亞聽下來卻發現西蒙確實進行了許多提煉工作。他沒提那些涉及到‘命運’的細節之處,將重點放在了平行宇宙紅色之子的起源、成長過程以及和西蒙與‘厄裡亞’這兩個外來戶相識的經過上。

而超人則是個非常捧場的傾聽者。他聽得

格外認真,從不在西蒙講述時開口打斷他⑴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又在西蒙中場休息的時刻見縫插針地提出自己的問題:

“這麼說,‘我’有一對蘇聯的人類養父母,在烏克蘭的農場中生活了二十年?”

“天堂島與‘我們’建交了?戴安娜是和平大使?哦,我很高興她依然是我的朋友……但我懷疑我的其他朋友在這個世界觀下都變成了我的敵人。”

“美國被戰火和饑荒籠罩了半個世紀,卻因為社會製度和政治意識形態差異拒絕‘我’的援助、直到萊克斯·盧瑟成為總統才順利解決內部問題嗎……”

“不,哈瑟維先生,我不覺得你在說謊,也沒有因此而生氣或沮喪。”超人若有所思地說,“事實上,我覺得你口中的‘平行宇宙’還挺有意思的,請原諒我沒法簡單地用更好或更壞來評價,所以隻得用有些輕浮的詞彙去形容它。”

“哎,彆在意。”西蒙說,“我知道你對政治毫無興趣,即便有朝一日被卷進漩渦裡趕鴨子上架,那也肯定是被他人的苦難趕上去的。”

超人的表情本來很嚴肅,聽到西蒙的話卻笑了起來:“你對我評價真高。”

“我實話實說而已,而且也不僅僅是我這麼認為。”西蒙聳聳肩,回頭看了厄裡亞一眼。他生前的朋友和引導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仿佛沒有聽他們的對話,而是用深海般的藍眼睛凝視著空中的某個點陷入了沉思。

超人也沒有注意厄裡亞——或者說,他假裝自己沒有關注對方。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充滿求知欲地追問道:“你們又是怎麼認識‘我’的?我的意思是,‘我’那時已經位高權重了吧?去到莫斯科找我的人是冥燈還是厄裡亞?”

西蒙卡了一下。

然後他再次回頭看了眼厄裡亞。

厄裡亞毫無表示。

西蒙糾結了幾秒鐘,重新起了個開頭:“你就當是厄裡亞吧。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超人:“等等,怎麼還在下雪?”

“北國多風雪。”西蒙說,“我們抵達莫斯科時是場嚴冬,離開時也是。”

他粗略地向超人講了講厄裡亞與自己是如何從一個被神奇女俠逮住的‘資本主義間諜’,變成‘超人’的至交好友的。

超人聽到一半時,心中隻有一個感觸——孤獨。

宇宙中的最後一個氪星人,其他種族無法理解的最盛大的孤獨,仿佛總是被埋葬於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之中。堪薩斯小鎮長大的克拉克·肯特將他的堡壘安置在極北的冰原上,當他在凝固的冰川中睜開眼睛時,看到的隻有頭頂猶如亙古不變的黃昏、或好似沒有儘頭的長夜;而他那素未謀面的平行宇宙的自我……則孑然一身地站在一片霜寒的土地上,除戴安娜以外,放眼望去舉世皆敵。

當然,西蒙口中的‘超人’意誌無比堅定,絕不因他人的仇視或攻擊而動搖。但他仍然是個從雪地中央一步步踉蹌著走出來的‘人’,會被遠方朦朧的火光和熱量吸引。

如果說現在的超人隻是對厄

裡亞感到好奇並抱有好感,那他能夠想象,平行宇宙的‘紅色之子’絕對比他熱情得多,仿若一頭在天際盤旋的巨龍猛地紮進對他而言過於絢爛的色彩當中。

這讓他陡然間感到一絲……不適應。

靈魂深處的隱秘之所在自己掌控之外的地方被剖開,赤條條地裸露出來。

他甚至有點想要埋怨平行宇宙的自己,和厄裡亞接觸時多少應該掩飾一下,否則他現在也不至於突然間變得尷尬起來。為了減緩這份尷尬,超人清了清嗓子,故意不去看厄裡亞,緊盯著西蒙問:“後來呢?你們在那待了五年,這五年裡沒發生什麼彆的事?”

“發生了很多,但我了解有限。”西蒙沒有注意到超人的情緒變化,“厄裡亞倒是不會特意避開我,隻是你們兩個說悄悄話的時候,我也不方便總在那旁聽吧?怪不好意思的。”

“……”

完蛋,更尷尬了。

超人終於按捺不住瞥了厄裡亞一眼,發現厄裡亞正盯著茶幾上奧菲莉婭的畫看得入迷,就好像那是個盧浮宮展出的藝術品似的。

“你,”他再開口時不小心結巴了一下,迅速收斂思緒說,“哈瑟維先生,你就說你知道的也行,謝謝。”

“噢……那好吧。”西蒙認真回想起來,“據我所知,厄裡亞那會似乎正陷入一些對命運軌跡的困擾當中。你知道,儘管偉大的命運之主毫無疑問是偉大的——”

“西蒙。”拿著奧菲莉婭的半成品畫作左看右看的厄裡亞頭也不抬地打斷他,“我說過了,‘提煉’。”

“咳,”西蒙咳嗽一聲,“我是說,他在大部分時間裡隻是個旁觀者,哪怕故事儘頭的結局令他不快,他也什麼都不會做。而紅色之子的未來……當年的厄裡亞對我說過一句評價,是‘注定以悲劇收場’。”

“啊。”超人又一次笑了,帶著些許寬慰,就好像西蒙說的不是他的故事一樣,“我真的很抱歉。”

“你為什麼要道歉呢?厄裡亞對我說,那不是‘超人’的問題,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問題,儘管從單個的宇宙中的發展來看,是無數的錯誤選項讓超人走向失敗,但他從宏觀命運的角度卻得出另一條結論,即:世界需要一個失敗的超人。”

超人聽到這裡,從剛才的某種難以描述的情感中掙脫出來,微微一怔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西蒙搖頭:“我不知道。”他看向旁邊的厄裡亞,“你呢,朋友?”

超人控製不住地跟著看過去,注意到厄裡亞思考得極為專注,隱隱有銀白色的光芒在他眼底浮現出來,又轉瞬即逝。

片刻以後,他說道:“我不確定。”

他有了一些不成係統的想法,卻需要更多情報——和超人有關的情報才能下定論。

這讓他前所未有地渴望搞清楚‘命運之主’在莫斯科的那五年裡,究竟和紅色之子交談了哪些東西,這些談話中一定包含著他們對‘未來’及‘命運’的見解,可惜西蒙那時還是個獨立的個體,沒有綁定命運之書,

對更詳細的內容所知寥寥。

超人有些失望。他覺得厄裡亞並沒有將全部信息告訴他,或許是因為不方便說出來……又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關係尚且沒有緊密到可以互相信任的程度。

但是蘇聯那位超人就可以嗎?

他們之間有那麼大的差彆?

他定了定神,將這沒有緣由的失望情緒趕走,問西蒙道:“那個‘我’也聽厄裡亞講過‘注定以悲劇收場’的結局麼?”

西蒙點點頭說:“他知道。所以在我們臨走前,‘超人’向厄裡亞告彆,說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會讓未來看上去沒有那麼糟糕。”

以西蒙樂天派的精神,講到這裡也不禁有些傷感起來。

他的思緒像一隻遲暮的候鳥,慢悠悠地飛回了那多年不曾回想過的凜冬晚上。十二月份的莫斯科郊外,兩排昏黃的路燈照亮了覆蓋著積雪的灌木叢,人們呼吸間鼓動著白霧,仿佛紛飛的蝴蝶般的鵝毛大雪在一棟棟尖頂的三層小樓中間隨風飄揚,眼前視野模糊不清,天地間一片寂靜,隻有鞋底和積雪擠壓時發出的嘎吱聲響。

西蒙依稀記得自己遠遠落在後面,看著命運之主與超人並肩走在腳踝深的積雪中,二人的交談聲被刮骨刀似的冷風傳遞過來,吹進耳畔,隱隱約約,如沉睡之人的夢囈。外來的旅人就要告辭離開了,而那幾乎注定要和朋友永彆的紅色之子看上去卻很高興,他臉上帶著寒風吹不散的笑意,藍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溫暖的色澤,用鄭重卻不嚴肅的語氣對身邊人說:

“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後面的話西蒙沒聽清,隻看到厄裡亞搖了搖頭。超人見狀便說:“那我儘量讓它看上去沒那麼糟糕。放心吧,‘命運’同誌,我相信這世上沒有在我們齊心協力以後依然戰勝不了的東西——哪怕是命運本身也是如此。”

“……”

西蒙不確定這是不是個雙關語笑話,因為超人緊接著便有些促狹地笑起來。他不待厄裡亞回應,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長管樂器,轉過身對厄裡亞和西蒙說:“得了,先生們,我們彆在這樣的‘好天氣’裡討論一些惹人不快的話題了,難道平時講得還不夠多嗎?說起來,你們想不想聽歌?”

“什麼歌?”厄裡亞問。

穿著紅披風的青年飄在大雪裡,垂下眼睫將口琴按在嘴邊,半秒鐘後,悠揚的聲調從他口中流淌出來。

西蒙立刻聽出這是蘇聯近幾年最出名的一首曲子。他隻聽過一兩遍,卻能跟著曲調哼出聲,甚至還記得點歌詞: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

樹葉兒也不再沙沙響。

夜色多麼好,令我心神往……

在這迷人的晚上。

……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著我,不聲響……

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舒緩的、憂傷的曲調如絲帶般穿行在無邊無際的大雪中、消散在沒有儘頭的夜幕裡,西蒙關於那夢一樣的五年時光的回憶,便也隨著曲聲的消逝慢慢走到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