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1)

西蒙·哈瑟維這個名字甫一從人物對話中登場,伽勒立刻集中了注意力。他或許受限於年齡,對這個世上很多事物的運行規律不甚了解,但他熟悉漫畫、熟悉故事,一個合格的故事當中永遠不會出現沒有用處的角色,而在一個主人公明確的故事線中,就連人物關係通常也是圍繞主角布置的。

所以開啟地獄之門的山姆·哈瑟維絕不會在一段被‘編輯部’篩選出的情節中,無緣無故地提到他的父親。哪怕他們父子關係和睦,哪怕山姆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父親,但隻要不涉及到主線,這條設定對‘編輯部’、對看到這段故事的讀者而言就毫無意義。

反過來說,當西蒙·哈瑟維在此處被提到以後,他就在‘編輯部’和‘讀者’心中擁有了存在感,將或早或晚視需求得到一段‘展開描述’。

伽勒思索這些內容隻花費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他一目十行,視線掃過畫師用一整頁畫面著重描繪的、矗立在鐵鏽色月光下的地獄之門和那些面目猙獰醜陋的惡魔,還有在城市荒野上逐漸堆積起的屍體與蜿蜒滲入草地的血跡,這些用於渲染殘酷大場面的特寫沒能激起他內心太多的波動。

伽勒無動於衷地往下翻了一頁。他手指撚過紙頁邊緣時,聽見夢境之主為他樹立的四道高牆之外傳來了淒厲的呼號聲,如同他正置身於一場人力無法匹敵的狂風暴雪中,但牆內卻依然溫暖安定,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光滑的彩色銅版紙,映出上面屬於‘20歲的西蒙·哈瑟維’的年輕面孔。

漫畫竟然這麼快就通過插敘講到了西蒙·哈瑟維的過去。

伽勒心中略有些驚訝——這意味著西蒙在這段故事裡、在構築故事的‘編輯部’眼中是個重要角色。插敘則是通過兒子山姆的講述來引出的:

【我的父親西蒙·哈瑟維生在一個可怕的家庭。我的祖父、我父親的父親,是個貨真價實的瘋狂之人,他愚昧、反智、殘暴,仿佛一顆寄生在我父親身上的腫瘤,時刻從他身上汲取養分。】

漫畫裡,不到20歲的西蒙顯得格外消瘦,他像一顆高而彎曲的植物,凹陷的臉頰上是張唇角深深下沉的嘴,棕褐色的眼睛向外凸起,閃爍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神經質的光。他的父親則仿佛是個老邁的龐然巨物,身軀裹在古老厚重的大衣裡,滿臉褶皺、神情陰沉。這兩個一看就不正常的角色分列在左右兩個畫框裡,隔著一張門板仇恨地相互對視著。

【20歲那年,我父親從祖父手裡偷走了一本書——那是祖父在家中保留的唯一一本書,《抹大拉之書》,正是他罪惡和瘋狂的證明。父親的行為令祖父勃然大怒,他從床上爬起來,掀開帶著腐臭味的毛毯,從身下抽出一管獵槍瞄準了父親的頭。

“放下那本書,然後滾出我的家——”他佝僂著腰,舉起槍嘶聲咆哮,對著自己的兒子吼道,“彆讓我再見到你,你這個不知感恩的雜種、畜生,我要崩了你的腦袋,讓你這小兔崽子去地獄裡反省自己的過錯!”

他手指顫顫巍巍地,想要扣下扳

機。我父親在祖父開槍之前推開門,

驚恐而狼狽地逃走了,

他一路逃到附近的旅店裡,向前台要了兩瓶威士忌,在痛苦和憤恨中將酒喝光,又天昏地暗地小睡了一會,再睜開眼睛時,正好是午夜時分,酒精的作用還沒有消散,火燒火燎的熱辣感從腸胃一直蔓延到胸腔。

父親從漆黑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他的兩隻空洞的眼睛,就像兩條通往地獄的道路,那道路儘頭傳來隆隆聲響,向他詢問:你還要繼續忍耐下去嗎?

不。不。

我的父親不打算再任由那老家夥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了。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感覺勇氣和衝動一並從體內湧了出來,他摸摸自己的後腰,那裡彆著他從家中帶出來的一把槍,裡面有三顆子彈……他可以送給他的父親三次死亡。他咯咯笑起來,因為命運從來都是惹人發笑的,命運這狗屎……

他大步走出了旅店,昂首挺胸,如同一個正在出征的騎士。在回家的必經之路的拐角處,他遇到了一個人影,對方身披長袍,手中捧著一本銀白色的書,明明緊閉著雙眼,卻如有所覺般筆直地轉過頭‘望’向父親,問道:

“你知道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有什麼後果嗎?”

父親說:“關我屁事。”

這就是他們僅有的交流了……然後父親回到家,開了三槍,在祖父身上打了三個洞。後者毫無反抗地死在了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身上還蓋著臭烘烘的、很久沒有清洗過的毛毯。

第二天,我的父親離開哥譚、踏上了逃亡之旅。三年後,他撿到了我,我從此成為了一個亡命徒、一個連環殺手、一個傑出法師的兒子。他儘心儘責地養育我,教導我知識,讓我比許許多多同齡人還要智慧、強壯。四十二年後,他在白宮的直播節目上,看到鏡頭前出現了一個身披長袍、手執銀白色書籍的熟悉的人影。

那人沒有五官,隻有睜開的雙眼裡面猶如蘊藏著無窮無儘的宇宙和星光。他對面站著的是超人——他問闖進總統府、想要用熱視線洞穿時任總統的萊克斯·盧瑟頭顱的超人:

“你知道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有什麼後果嗎?”

那一刻,某種靈感擊中了父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見到的‘人’就是命運的主宰。祂眼中倒映著成千上萬條命運線,幾十億生靈在祂的注視下沉浮掙紮,或因一念之差墮入苦海。然而命運之主不曾眷顧任何一人,祂緊閉雙眼,像個瞎子一般從與他無關的苦難中間路過,直到有一天……

祂睜開眼睛,看向人間。

看向超人。

我父親被巨大的失望和失落籠罩了。他認為命運有失偏頗,但還沒等他找上命運之主,親自問問祂當年為什麼要在他回家路上的拐角處問出那句話,就在恍惚中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死亡’最終帶走了他,‘命運’隻給他留下一個沒有答案的疑問,而我深知他也想要詢問‘命運’——

命運為何這樣對我?

我們為何在世上遭遇這一切?

因此,我,山姆·哈瑟維

,決心替我的養育者和教導者達成他臨終前最後的心願。若是這世上真有命運之主存在,祂當向我們解答,渺小的我們何以為生……又為何而生。】

漫畫中西蒙·哈瑟維的故事到這就結束了。

伽勒不知道夢境之主想要讓他看什麼,亦或是‘看漫畫’這個行為本身有什麼作用。他隻能儘力將漫畫的每一行字、每一處畫面細節牢牢印在腦海中,當他沉浸在故事中時,牆外的風聲已經劇烈得猶如巨龍的嘶吼,整個牆體都在持續不斷的無形力量的進攻中搖晃,但它們順利堅持到了伽勒看完這一卷漫畫的最後一個字。

牆沒有坍塌。

意味著還有時間。

伽勒按著桌子進行深呼吸。他腦海中出現了無數的問題,諸如:

漫畫的故事線和現實究竟有什麼關係?是否是厄裡亞……伽勒認識的那個厄裡亞·埃斯波西托導致了二者之間的不同?‘看漫畫’除了了解這些和現實相差巨大的劇情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以及漫畫劇情裡面,閉上眼睛和睜開眼睛究竟是漫畫的隱喻,還是它們切實地代表什麼?是否前者代表著身為旁觀者的‘命運之主’,後者則是成為了故事線中的一員的厄裡亞·埃斯波西托?

另外,漫畫中還有一處細節令伽勒印象深刻。

——命運之主攔下了闖進總統府、想要殺死盧瑟的超人。

伽勒不知道這處細節究竟有什麼深意,但他出於某種直覺,相信它絕對是個極為重大的特殊事件,‘編輯部’認為它值得重視,於是花了一頁畫面將之描繪出來。可是這段內容在劇情前後都沒有任何解析,伽勒隻能猜測它是一處伏筆,有概率在後續劇情中展開講述。

或者還有一種糟糕的可能,就是這段劇情是一次‘聯動’,那代表著伽勒將沒法在《命運之主》的主刊中看到全部的相關情節。甚至有可能它是超人和超人衍生作品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讀者)儘皆知的一處‘劇情轉折’,以至於編輯部認定厄裡亞參與其中的話,不用細說讀者也能明白發生了什麼。

最後這種情況是最糟的,畢竟伽勒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高維度的讀者。

他隻能寄希望於論壇或者評論區之類的地方能在未來給他一些提示了。

而此刻,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牆沒有倒塌,夢境沒有結束,他能再看一集動畫。儘管伽勒的腦海已經被紛繁的思緒占據了,他還是強行讓自己停下思考,儘量認真地看完十幾分鐘一集的《‘命運’一家人》。

然後他就被動畫劇情按在地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動畫說:這是你的腦子?腦子有啥用?給我丟掉!

和漫畫相比,動畫簡直走了另一個極端。這一集講的是西蒙·哈瑟維和他的父親在四十二年前,因為對麥○勞新出的漢堡口味意見不一而大吵了一架,西蒙出於對美食的追求離家出走;四十二年後,阿卡姆反派過分活躍,導致哥譚市的麥○勞紛紛倒閉,西蒙的養子山姆想到父親生前愛好,不禁悲

從中來,

召喚出一群同樣喜歡吃快餐的地獄惡魔打算將阿卡姆的精神病們一網打儘……

厄裡亞和隔壁同事美國隊長去哥譚旅遊時,

機緣巧合撞破山姆的計劃,經過一係列(絲毫不)緊張刺激的調查後,了不起的命運之主了解到事情始末,便用他念一句磕巴三次的咒語讓麥○勞開遍哥譚大街小巷,人類、地獄惡魔、和變成惡魔的西蒙坐在快餐店裡大快朵頤冰釋前嫌,HE。

主旨是破碎的親情需要溝通。

結尾還有一幕畫面,是蝙蝠俠與羅賓、厄裡亞與伽勒坐在麥○勞裡相視而笑,可謂緊扣主題。

伽勒看到這裡時聽見‘哢嚓’一聲,他差點以為是自己在過於震撼人心、充斥著硬核廣告的情節中原地裂開了,呆愣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聲音是從他前方的牆壁上傳來的。

鑲嵌在牆上的電視機音箱中傳來輕鬆愉快的動畫片尾曲,每個角色臉上都帶著毫無陰霾的笑容,然而電視機四周的磚石則寸寸龜裂,裂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各個方向攀爬,如有實質的狂風透過縫隙吹進伽勒所在的狹小空間中,吹進這個夢境之主撐起的淨土,風聲尖銳高昂,像一道驟然拉響的怪異長哨。

而在伽勒站起身這短短片刻功夫,四面牆壁再也難以抵擋外面的壓力,伽勒眼睜睜看著它們轟然倒塌,被颶風席卷著向自己飛來。他站在龍卷風的風眼裡面,隻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人忽然一腳踩空向下墜去——

然後,夢就醒了。

**

厄裡亞和西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往阿卡姆方向和蝙蝠俠彙合。西蒙說到他死於一場車禍,但撞死他的那輛車似乎不是普通的車,而是阿卡姆某個罪犯的越獄工具……司機大概犯罪經驗有限,開車時太緊張了,看到西蒙之後錯把油門當成刹車一腳踩下去。

西蒙·哈瑟維當場就死了。

厄裡亞不確定他到底應不應該在死者面前說‘節哀’。想了一會之後,他略過這點對社交禮儀的疑問,對西蒙說:“你研究了那麼多年魔法,就從來沒想過給自己準備一個保命法術之類的?”

“沒有。”西蒙平靜地回答,“魔法對我來說是非常有趣的東西,我喜歡它,所以既不想把它作為謀生手段,也不願意用它來改變任何現實。隻有當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的時候,魔法才有意思,並且能夠被我視作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奇跡……你就把它當成是我的某種怪癖吧。”

厄裡亞指出:“可是就連你的養子也不能接受你就這麼輕易地死了。”

西蒙說:“因為他愛我,這和我是誰、有什麼身份及力量都沒有關係。你大概沒法理解,命運,畢竟你和你兒子一直都——”

他向厄裡亞吐槽到一半時,話音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西蒙下意識伸手摸向褲兜,摸了個空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是個二維生物,早就沒有電話可接了,聲音實際上是從他旁邊的命運之主身上傳來的。

什麼人會給命運之主打電話?

不如說命運之主還真是與時俱進,居然連手機都有了嗎?

他驚訝地看著厄裡亞從黃燈製服的鬥篷下面掏出手機扣在耳邊,一秒鐘切換角色,在血紅的月光和泛著潮氣的空氣中緊皺眉頭:“伽勒?你怎麼還沒睡,明天不上學?”

“……爸爸。”電話對面傳來西蒙印象中那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的聲音,“我睡了一覺又醒了,看到點和你相關的內容,我覺得應該和你講一下。”

厄裡亞換成不拿提燈的手舉著手機,瞬間又從日常番回到主線劇本,一幅身經百戰的樣子,從容說道:“好,你說。”

伽勒立刻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厄裡亞認真聽著,時而提出自己的問題,西蒙則在旁邊默數: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他數了整整三百個數,臉上的豆豆眼越睜越大,陷入前所未有的震驚當中——厄裡亞和他的兒子對話超過五分鐘居然還沒吵起來!

看來命運是真的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