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了一瞬後, 兩人的視線齊齊看向焦停，氣氛一時有些凝固。

焦停茫然地抬眼：“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啊。”

“你是哪個係的學生？！”

本就已經錯過了午餐時間，此刻食堂的一層、尤其是特供餐的區域就隻有他們一桌人在用餐。

後勤部的司務長拎著把大勺, 目光轉了一圈後很快鎖定罪魁禍首, 他怒氣衝衝地朝著這個方向走來：“老子還以為是那天殺的做飯機器把吊湯的骨頭扔了, 原來是你個兔崽子, 快把你餓死了是不是？什麼都吃！”

焦停捧著大碗看著他, 碗裡頭還有根被啃得乾乾淨淨連軟骨都沒放過的罪證, 司務長看到了, 一口氣差點又沒上來。

“你把它吃了, 之後起碼一個星期全校都喝不上一口有味兒的湯！”

聽到這, 焦停有些震驚：“啊？”

“啊什麼？我調到後勤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你少吃那一口能餓死你啊！”

司務長揮著大勺怒道。

焦停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索。

片刻後, 她繃著臉, 異常認真地點了點頭：“嗯, 之前就差一點, 會餓死。”

還以為她在那思考半天是在反省認錯的司務長：“……”

司務長額間青筋暴起，勺柄指著她顫了半天, 深吸一口氣剛想要再說什麼, 耳骨後埋的通訊裝置卻突然亮起。

“崔班，你在後勤部嗎？剛接到消息，STCF受邀來演講的那幾個教授到了, 現在正領著他們在冰湖北區參觀。人家剛從寰宇空間站飛下來的, 總不能讓人家喝營養液吧，你趕緊準備一下。”

通訊裝置裡，一名負責人員這樣說道。

崔姓司務長沒好氣地罵了一聲：“吃？吃個屁！老員工都讓人給撈沒了, 還有那個傻缺做飯機器又開始在那叫喚了！這時候把那幫難伺候的要死的科學家領過來，不是存心跟老子對著乾麼！”

負責人員歎了口氣：“你就彆抱怨了，人已經快到了，趕緊準備吧。”

通話被強製掛斷，崔司務長直接在原地氣得破口大罵。

餐桌一角，艾弗朝著食堂大門揚了揚下巴，示意著要不要早點撤？

這時候，焦停卻突然想起在還沒到十一星之前，她們從八十七號訓練場搭乘飛船路過寰宇空間站的時候，淩春寧與自己的那段對話。

她抬眼看向餐桌對面。

淩春寧果然若有所思地坐在位置上，雖然神情如往常平淡無波，但不可否認的是，在聽見STCF專家會來的時候，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我們再坐會唄。”

焦停舉了舉手裡的空碗，提議道：“我正好再去續一份主食。”

兩人還沒來得及回應，正在邊上罵人的崔司務長聽到這話，頓了一下，幽幽地轉過頭來。

“咱們食堂這個月的免費特供菜儲備量呈斷崖式下跌，你對此有什麼頭緒嗎？”

焦停：“我不道啊。”

她眨眨眼，對上後者的死亡凝視。

兩人互相注視著，現場一片沉寂。

“……”

STCF的學者團隊與賀蘭漪女士便是在如此詭異的氣氛下走進食堂大門的。

“不用特地麻煩準備菜單的，也就是賀校長你推薦了我們才來食堂體驗一下。平時在總部裡，大家喝營養劑都喝習慣了。”

人群朝著這邊走來，一名身穿STCF特製“三不侵”科研長袍的教授這樣說道。

她身邊的另一名學者也點頭附和，“對啊，我看那邊不是正好有學生在吃飯麼，我們跟學生吃一樣的就行。”

賀蘭漪點點頭，轉頭看向還在那死亡凝視的崔司務長。

“崔班，你叫後台準備五人份的菜量，就按……”

她目光掃過正在朝自己揮手打招呼的焦停，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接道：“就按照孩子們點的菜來準備。”

崔司務長直接雙手抱臂往那一站，“備不了，菜都讓人給吃沒了，就連老本都沒了！”

他還在那耿耿於懷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大將慘遭毒手。

而這就有點當眾拂了STCF面子的意思了，賀蘭漪神情微凝，肅著語氣喊了一句：“崔班。”

下一秒，崔司務長頓了頓，像是也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他抬手抓了下廚師帽，醞釀著語言想要補救——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看來晨星學院的第一食堂果然名不虛傳，就連普通的特供飯菜都能美味到日日售罄的程度。”

一名半臉覆蓋著赭褐色金屬的男人笑著走來，焦停看著對方，幾乎一瞬間便認出了他的臉。

男人今日並沒有穿發布會上那身隆重的白金長袍，而是簡簡單單的勁裝短靴，與周圍一眾教授們對比起來不像是個學者，倒更符合軍校的氣質。

諾克托。

無論是中樞十一星還是偏遠星球，他的身影出現在大街小巷的廣告投影中，隻要是生活在共同體政府範圍內的公民，就沒有人不認識他。

就是他與所帶領的團隊研發出了溯源血網1.0係列，並一度揭開了大集體進化時代的幕布。

甚至在平日的課上課下，焦停不止一次地聽到過她那些有錢同學在討論已經預定了多少份五代基因膠囊。就等著火曆節一過完，最新一代的溯源血網1.61正式開始售賣了。

“不是說他主動調去哪個偏遠星球的科協綜合體分部了嗎，怎麼會來這裡？”

焦停身邊，艾弗看著那個身影，小聲嘟囔了一句。

後一刻，諾克托卻聽到了似的，徑直朝著這個方向投來一眼。

“三位小同學，你們是不是剛從訓練場出來？亦或者……剛完成了一份具有一定危險性的任務？”

看了一會後，諾克托朝著他們的位置走過來，邊突然這樣問道。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有幾分詫異，艾弗更是將情緒寫在臉上，“乾嗎，你怎麼知道的？”

諾克托並未在意他的語氣，隻是嘴角微彎笑了笑，朝著距離最近的淩春寧伸出手臂，掌心朝上。

“請允許我……？”

淩春寧難得地在原地怔了好一會，才有些遲疑著緩緩點頭。

於是緊接著，諾克托掌心虛托住她垂下的指尖，並未直接接觸到皮膚，隻是往上覆蓋了一層透明到近乎肉眼難以看清的東西。

淩春寧眉心微皺，而隨著諾克托的手掌抽離，密密麻麻攢動的血絲網狀線條竟是連接上她的十指，像極了先前指尖翻飛操縱著木偶牽引線時的模樣。

“你激發溯體的時候，是不是經常神經過於緊繃，擔心這一次會失敗？”

諾克托開口道：“而你最近的一次出任務時，注射的是傳統溯源2000係列，它本該能夠將你的溯體維持時間增長到兩個小時。可目前看來，那次隻堪堪堅持到任務結束，你的精力便已經用儘了。”

淩春寧瞳孔微微放大，顯然，他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

諾克托：“我鬥膽推斷，你的溯體基因應該與某種遠程操控的職業有關，而這一類的溯體與那些強攻類的血統是不同的。溯源2000注射泵更適合那些能夠直接激發天賦開始猛攻的溯體，就像是你邊上的那個少年。”

被提到的艾弗繃起臉，沒認同卻也沒反駁，抱著手臂坐在原地看著對方。

諾克托繼續道：“而你這樣的情況，選擇血網1.4係列會比較好，激發手段相對溫和，也更適合遠程長期消耗作戰。還需要注意的一點就是，在激發效果結束的那段時間裡，儘量做好身體後續的恢複工作，使用一些聚合物修複液，有條件的話可以泡醫療艙，看你個人選擇。”

說著，他從邊上拿出兩支未貼上售賣標簽的試管液劑，遞給看起來有些不可置信的淩春寧。

“這也是我們最近在研發的新項目，溯源修複係列，這兩支是濃縮液。當你下次結束天賦激發，感到身體關節或是哪些過度使用天賦的部位不適了，就將它倒半管進水裡，浸泡半個小時左右。”

“……”

淩春寧接過液劑，抿抿唇，認真朝他道了聲謝。

見狀，艾弗有些無言地在邊上翻了個白眼，湊過去跟焦停說小話。

“你去看他們在偏遠星球搞的直播就知道了，這種人慣會用這些手段，施些小恩小惠，好像顯得自己很親切，實際上隻是為了拉攏民心的做戲。”

“來，小同學，這兩支給你，它們會更適合你的進攻型溯體。”

諾克托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有，他臉上笑容不變，朝著艾弗同樣遞來兩管濃縮液。

無論如何，當著彆人的面說壞話，但對方還如此以德報怨，饒是艾弗也不能再冠冕堂皇地諷刺些刻薄話。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行吧。”

拿人手短，淩春寧與艾弗揣著市面上還未發布的新品各自低頭研究，而這一頭，諾克托的目光終於放在焦停身上。

從這個角度，焦停正好能夠看見對方那由金屬替代了皮膚的機械半臉，不知為何，她整個人有些僵硬。

“那麼，這位小同學。”

諾克托在她身邊坐下，這一次，他停留的時間格外久。

“你……完全沒有使用過任何一版的溯源血網係列嗎？”

終於，諾克托微微皺眉，貌似有些苦惱地開口，“我好像，找不出你溯體的使用痕跡。”

如果是在平常，焦停肯定要腹誹一句，得了，這是遇到專業對口的了。

但是此刻，她的視線依舊盯視在諾克托的那半張機械臉上，長久地出神。

諾克托也注意到這點，語氣中帶著不解，“是有什麼問題嗎？”

焦停的聲音有些乾澀：“你長得好像……一個人。”

諾克托凝視她一會，片刻後搖頭失笑：“像一個人？還是頭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那敢問是你的哪位故人？”

焦停眼瞼垂下。

一個，瘋狂想要把她綁在火架上燒死用以獻祭給神祇的“故人”。

“……”

她深吸一口氣。

自從到了十一星之後，焦停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而此刻，她的意識卻陷入到過往的回憶之中。

那個時候，她被中央教會通緝，在整片大陸上猶如喪家之犬，隻得被逼入魔物聚集的深淵之森附近活動。

無論去哪裡，他們的眼線無處不在。

權杖與蛇，法特西王庭教會的標誌，穹頂上日輪照耀到的土地，皆為他們的統治範圍。吹拂過耳畔的每一縷長風，亦或是振翅掠過天際的鷹隼，化作他們的耳目喉舌。

“一切秘密都將終結在日照升起之前。”

——這是民間流傳的一句俗語，用以體現教會滲透勢力的無孔不入。

焦停還記得，那時候老教皇還在位，那個人隻是樞機的紅衣主教。

那個人的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哪怕是在休沐日，底下的神父未按照製度穿戴禮服，也會被他處以極刑以儆效尤，以嚴苛到極致的手段管理著手下的地區。

樞機教堂在他的治理下，森然嚴酷得甚至像是一座大型監獄，連說話聲音都嚴格按照規定的分貝，不敢逾越半步。

當時，不是誇張修辭，焦停真的還差一點就要餓死了。

她偷了修女晾在外頭的衣裙，在夜裡溜進教堂，吃了擺放在神祇桌案上的貢品。

正狼吞虎咽之際，她聽見一道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猩紅色的教袍在月光下緩步走來，幾近人高的一柄大型繁麗權杖，魔法寶石鑲嵌其中，頂端縈繞著一條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刻雕。

在中央地區，哪怕是當今教皇，恐怕也比不上他的氣度排場。

焦停頓了一瞬，緊接著，渾身汗毛都倒豎起來，叫囂著危險的警告。

她本想裝作起夜的修女若無其事地離開，下一秒，掩蓋在裙擺下的細尾驟然一扭，躲避開朝她探來的毒蛇權杖。

那個人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低聲喃喃，反而帶上了一種未知的驚悚感。

他居高臨下地喚道：“邪祟。”

焦停猛地齜起尖牙。

後面的過程她不想再多回憶，總之一場惡戰，她右手的指甲掀翻兩根，角也斷了一截。

其實一開始焦停真沒什麼好怨恨的，畢竟神職人員與惡魔本就對立，更何況是她偷吃人家神明貢品在前。

所以打了一架之後，她準備找機會撤退，想著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大不了她離開樞機地區，另找彆的去處。

而就在抽身之際，修女服下擺因為打鬥動作而掀開一截，掩蓋在衣擺之下的尾巴一角暴露在月光中。

有彆於傳統惡魔之外，細長而柔韌，尖端墜著飽滿桃心的，魅魔的細尾。

她眼睜睜看著紅衣主教的動作停了下來。

那個人的眼神變得奇異。

隻要焦停想，她可以感知到任何人類對自己產生的欲望，但是她卻無法形容那個眼神。

像是事態超出自己認知之外的驚異，像是好奇探究，像是某種……欣喜若狂。

可他在欣喜什麼呢？

總不可能是“家人們，誰懂啊，今天見到了活的魅魔”吧。

焦停不理解，隻覺得他有病。

她尾尖甩著狠狠抽了那人一下，翻身爬起來，從碎裂的落地窗前跳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駐紮在教會之外的聖騎士兵團很快聽到動靜趕來，樞機的紅衣主教從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的側臉上明晃晃落著道鼓脹的紅痕，像是人用鞭子抽出來似的。

騎兵與教會眾人驚訝不已，連聲詢問，卻沒有得到一句正面回應。

再之後，焦停發現自己上了法特西王庭教會的通緝名單。

最高級彆，往日裡隻有那些造成巨大威脅、甚至屠殺了大量居民的魔物才會上的紅名通緝。

通緝卷軸上，她的畫像側邊，還被畫上了小半根角。

是她斷在教堂裡的那截角尖。

……

此時此刻，焦停垂著眼瞼，看向正面露疑惑地朝她詢問的科學家。

說實話，諾克托跟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至少她從未在紅衣主教的臉上看到過與人為善的笑意。那個人唯一一次笑，是在焦停被兵團狗們聯手圍獵、逼入絕境，不得己殺了人的時候。

那殺招本來是衝著他去的，但是被身邊的副主教擋住這一擊，替他赴了死。

焦停從順著睫毛往下滑落的血腥中抬起眼，還帶著溫熱倒地的屍體上方，看見那個人竟是坐在戰馬上彎起嘴角，朝她露出一個醉人的笑意。

做得好。

他朝焦停遙遙比出這個口型。

直到後來一腳踏空跌入未知的時空隧道中，焦停至今也沒明白他那次舉動的含義。

諾克托微微皺起眉，“抱歉，你是……想起不好的經曆了嗎？”

焦停從久遠的爛糟事中徹底回神，她看見諾克托那被赭色金屬覆蓋的半臉，剛才就是在陽光照下來的一刹那，她覺得那張臉的輪廓在某一個瞬間像極了昔日的紅衣主教。

然而此刻抽離出回憶中再細看，諾克托卻還是諾克托，可能之前一時隻是人造陽光過於晃眼的錯覺。

焦停按了按眉心，“沒事。”

她不想多說，諾克托也沒再追問彆人的私事，想了想，打開智腦給她發送了一份邀請函。

上頭帶著S.T.C.F特有的防偽標識，首行標題寫著“溯源血網1.61係列誠邀您的參與體驗”。

“我想你一定沒有預約這一次即將發布的新係列吧，”諾克托笑了笑。“這份邀請函是科綜內部的一張體驗券，在規定時間內，你可以前往任何星球上的STCF分部進行參觀體驗。我們會有最專業的醫師學者指導你完成溯體以及天賦的激發，還可以攜帶一位同行者，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這話一出，食堂裡逗留的其他學員們頓時朝焦停投來羨慕嫉妒的眼神。

幾乎沒有人能夠拒絕一份從STCF遞出的邀請函，尤其體驗的還是最新未發布的1.61係列！這幾乎可以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了。

“……”

焦停垂眼看了會那份呈現在自己面前的邀請函。

沉默片刻後，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目光中，她突然向前湊身，指尖徑直觸碰上諾克托近在咫尺的機械半臉！

“看著我。”

焦停一字一句地說道，驟然亮起的眼瞳直勾勾盯視著面前的人，仿佛要透過電子元件望進他最深處的靈魂。

科綜的其他學者們震驚不已，反應過來連忙想要衝上來製止她。

“學生，快住手！諾克托的臉是……”

賀蘭漪早於所有人一步快速近到他們身邊，抬手剛想要阻止，卻在看清眼前場景時怔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