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六章(捉蟲) 坡海棠,配享太廟……(1 / 1)

【說來不可思議, 截止今天,這竟已是我入住這棟天堂之樓的第七天。

【七,這個數字在我們的文化裡, 向來是個很有意義的數字, 對於我這個死人而言尤其如此。畢竟今天, 差不多就可算是我的頭七。

【鄰居們都不太理解我雀躍的點。而我,也早已認清這個地方名為天堂實為無聊的事實, 也懶得和他們解釋爭辯。反正對一群木頭,你無論是[嗯嗯嗯]還是[啊啊啊], 他們都是不在乎的, 反過來, 你要真和他們講什麼高深道理, 他們也隻會對你[嗯嗯嗯][啊啊啊],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唯有住在樓下的小說家, 我是很樂意與她說幾句的。她是個很年輕的小姑娘, 也頗有才華, 在這種如花的年紀逝去,總叫人感到惋惜。可她本人對此倒是頗樂觀,總說這種歲數死了, 或許也不全是壞事。她生前癡迷故事,偏偏家裡要讓她學醫,為此鬨得老大不開心, 學醫學得滿腹怨氣, 又學不進;因為精力有限,於寫作一途上,也未能有什麼精進,到頭來兩邊都是滿手空, 光陰蹉跎,何其懊悔。

【沒想上天終是對她有一絲厚待的,死後意識猶在,還住進了這裡,得以保全神智,之後還有大把光陰可供揮霍,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鑽研什麼,便鑽研什麼,何等逍遙自在!

【對於那小說家的想法,我其實不敢苟同。但不得不承認,我的內心,實際也有和她差不多的慶幸。本以為生命已經走到儘頭,誰想又能補上一段。這又則能不算是一種恩賜呢?

【好了,扯遠了。繼續說回今天的事吧。今日小說家又上來看我,和我說她新的小說思路——她總是管那叫[梗],我其實不太懂是什麼意思。葉片舒展,其根在梗,也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和她說起今日是我頭七的事,那小妮子倒是來了興致,非說值得慶祝一番。又遺憾沒有像樣的禮物可以送我。我說頭七送禮,未免奇怪了些吧,她卻說這是應當備的。我原當她隻是隨口一說,不想她竟跑去找了樓長,求了個出去的機會,又問樓長要了錢,真給我買了個禮物回來。

【便是這本筆記本了。她說看我喜歡寫字,便送我一本。盛情難卻,我終究收下,至於如何使用,卻有些犯難。幾番思索後,最終決定是當做隨筆使用了。

【如此,這便是我入住天堂之樓後的第一篇隨記。之後如遇什麼有趣瑣事,不妨都記上兩筆,待日後空閒,找上樓裡幾個交好的鄰居,溫一壺茶,找個陽台,細細翻閱。想來也是一樁趣事。

……

【閒來無事,突然想起這本本子,索性便又記上兩筆。說起來,這已是我入住這棟天堂之樓的第十天,已被允許在外行走,對諸位鄰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不過聊得來的,依舊隻有樓下的小說家。其餘者,隻能說,古怪者甚藩。

【五樓我尚未去過,隻知道樓長住在那一層,隻可惜一直無緣拜見;樓下三樓則一直空著。302室、301室,都處於閒置狀態。

【我對面的402室是個年輕小夥,人長得十分俊秀,隻是不太開朗,說話時總是畏畏縮縮,叫人恨不得在他肩上拍一下,替他把腰板直了說話!

【常與我往來的小說家則住在二樓。具體是哪一室,我並不清楚,小姑娘故作神秘,也不和我說。反正目前看來,二樓也隻住了她一戶。

【一樓是目前唯一兩戶都住著人的。102室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年紀估計比我還大。喜歡搬一把躺椅,坐在自己的門廳裡,打開門朝外坐著。有時也會乾脆坐到樓道裡。

【他冷冰冰的,不太愛理人,但隻要從他旁邊經過,他必然會死死盯著你看,目光如有實質般,一直釘在你身上,叫人十分不舒服。

【101室則是一對母女,女孩兒叫盼盼,大約初中的年紀,十分機靈可愛。母親則稍顯遲鈍,說話做事都有些遲緩,但十分熱情,待人也溫柔。還請我吃過她自己包的粽子。

【說來也有意思,一個死人,請另一個死人吃了粽子。哈,真不知屈原先生泉下有知,又會是何種感想——不過轉念一想,又或許先生,此時並不在黃泉之下呢。

【說不定他也和我們一樣,死後也住進了自己的[天堂之樓],不過對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或許稱之為[桃源鄉],更為貼切吧!】

……

【今日去樓下吃粽子回來,驚訝地發現,301室,居然有人搬進來了。

【搬進裡面的,是個小女孩。看著比盼盼還要小,背著小書包,十分可憐的樣子。

【我原本以為,她和盼盼一樣,都是有家人陪伴的。因為我上樓時,301室的門正開著。我分明看見裡面除她以外,還有一個體型瘦削、衣著乾練的中年女人。可等我再下到一樓去給盼盼送書時,卻見那女人正開門往外走,隻留下一個匆匆背影。

【之後幾天裡,我有留心觀察,最終確認了。301室現在是那女孩獨居,那個女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可真是叫人在意。入住這棟樓的,應當都是死人,可既然是死人,又為什麼要離開呢?莫非那女子還有什麼塵世恩怨未了,因此不能同我們一般,安心待在這休養的地方,又或是她如小說家所言,[沒有入住的資格]?

【我在一次閒聊時,將這怪事,以及自己天馬行空的猜測,當做笑話般說給了小說家和園丁聽——對了,園丁就是住在我對面的那個小夥子。繩鋸木斷,在我的堅持下,他也終成了我們天堂之樓文化沙龍的一員。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小說家不虧是編故事的。對於這事,她提出了更有意思的猜測。她說,說不準那女性是301女孩的親人,且尚在人世。隻是過來送她入住的,也就是所謂的[送她一程]。

【這種說法,聽上去倒有些浪漫,也有些傷感。也叫我想起我過去的親人了。唉,陰陽相隔,終是一件憾事。隻願我的親人們一切都好,死後也能像我一樣,得以入住天堂!】

……

【……今日的隨記,我遲疑許久,始終不知該如何提筆。

【此時距離301室那女孩入住,已經過去大半月有餘。不知是否是我多疑,總感覺樓裡的狀況,似乎已不同以往。

【具體是哪裡改變,卻又說不上來。隻覺以往總是清新自在的空氣裡,這幾天卻像是摻進了化學物質般令人難受。402室的小園丁又不太出門了,最多就是站在門口與我聊天,卻怎麼都不肯跨出家門;小說家也總顯得不太對勁,每次見她,總在吃東西,樓下盼盼也和我說,小說家前兩日又去了她家裡,從她媽媽那兒要走了一大堆粽子和包子。

【天曉得,她上周才拎了整整一袋子的粽子回來!我親眼看見的!

【我們這種亡去者……真的需要吃那麼多東西嗎?

【她對面新來的鄰居也叫我擔心。那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看著比園丁更俊朗,說話做事也更落落大方。但我總不太喜歡他,覺得他言行舉止間,都透著股油滑算計的味兒。

【這麼說吧,如果是我的女兒,我是絕不會讓她和這種人來往的!】

……

【小說家還是和那人來往了!

【她最近都不來找我說話,反倒和那油滑的202走得很近。唉,她要是我的女兒,哪怕拚著被怨恨,我都要罵醒她的,可在這裡,我們終究隻是鄰居。我能多說些什麼呢?

【園丁依舊不太出門,住在301的小孩倒是時常上來找我。隻是她來找我的話,盼盼便不會再來了。我偷偷問盼盼為什麼,她卻說,這個小孩讓她覺得害怕。

【真是小孩子話。大家都是死人,她若能嚇唬你,那你自然也能嚇唬她,這又什麼好怕的呢?隻可惜,我原本還以為能給盼盼再找一名玩伴的,這事隻得作罷了!】

……

【那種令人不適的感覺,越來越重了。

【園丁已經徹底閉門不出了。盼盼也不太上來了。她說現在不敢亂走,每次出門都會看見對面的老頭坐在門框裡冷冰冰地盯她,那眼神令她頭皮發麻。

【她還說,她曾親眼看到那老頭瞪著瞪著,眼珠子滾落下來。這場景可真是駭人!我希望這隻是她的想象!

【她媽媽的狀況也不太好。似乎比以前更遲鈍了。真本該是叫人擔心的事,可或許是我卑劣。在我看到她略顯空洞的眼神時,我竟隻覺得害怕。

【小說家依舊和她對面的年輕人打得火熱。301的小孩成了我唯一能交流的人。她連字都不太認識,所以我時常會帶她念書。這孩子也不知以前受的什麼教育,她居然連[家]這個字都不認識。

【我給她解釋了很久,她才終於理解,[家]就是一個緊密的整體。她又問我家下面的豕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是豬。孩子爛漫,她竟以為,那[豬]就是寵物的意思!

【[這麼理解才對呀,一個家裡,除了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妹妹,就應該還有寵物嘛!]她當時是這麼和我說的。

【我也不反駁她,隻得點了點頭,不想下一秒,她忽然看向了我。

【[胡伯伯。媽媽和姐姐,我其實該有的。可我好像沒有爸爸和哥哥,也沒有妹妹……

【[你來當我的爸爸好嗎?]

【……我、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當時的心情。

【在對上她無辜眼神的那一刻,我不知為何,竟發自內心地感到了害怕。】

……

【園丁不見了。

【我是今早發現這點的。我出門的時候,發現對面的門竟然開著,但裡面居然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

【按照園丁的性格,他不可能是自己出去的。我堅定地認為這是一種失蹤。可我不知道該找誰去商量——301的小孩?從那天起我就一直避著她。小說家?我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盼盼?她還是個孩子,光是照顧她的媽媽就已經讓她應接不暇。

【似乎還有一個選擇。就是樓長。但我隻知道他住五樓。我試著上去把501和502都敲了敲,根本沒人理我。

【這棟樓到底怎麼了?有沒有人能幫幫我!】

……

【樓裡又有新住戶了。還是兩個。

【入住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住到了五樓。另一個則是差不多歲數的女子,住進了302。

【他們似乎和我們這種亡靈不一樣。他們和樓主應當是之前就認識的。而且那個男的,進來後就得了個樓長助理的職位,時常在樓道間巡視;女的則戴著一大堆行李,進來後不由分說,就把301室的門給封了。

【我一開始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直到小說家告訴我,她曾圍觀過那位女士和301的爭執,爭執的過程中,那位女士直接從301室的床底下,搜出來了一顆頭。

【是園丁的頭。

【那小女孩還一直想把頭搶回去,說這是她的[哥哥]。

【……如此看來,那位女士或許是被專門請來對付那小女孩的也說不定。

【危險的鄰居被人盯住,樓道內也有人巡視。不得不說,這實在是讓人安心了許多。

【隻是,我曾無意間聽到他們吵架。他們似乎對樓長的某些作為十分不認同。說什麼[人為收納死人就是天方夜譚]、[等他們成長到能修改規則,你又該怎麼辦]……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哦對,小說家又和我重歸於好了。她似乎終於認清,油嘴滑舌的男人,不論死活都不能要的真理,這真是最近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了!

【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那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了。他也像盼盼母女那般,閉門不出了嗎?】

……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終於確信,樓內的情況正在好轉!

【感謝新搬來的302和樓長助理,空氣隱隱有了恢複以往清新的趨勢。301的女孩被封印,這讓我的身心都得到了極大的鬆弛,小說家的回歸更讓我的生活恢複了些許往日的趣味。

【比較遺憾的是,因為之前小女孩的過激行為,樓內采取了更嚴格的管理措施。所有人都不再被允許離開單元樓,即使是樓內串門,也需要通過樓長助理的同意。感應燈的機製似乎也被修改,不會輕易亮起,然而一旦亮起,樓長助理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到達……

【一樓的老頭也閉門不出了。門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很大的貓眼。

【還有一個令人震驚的變化。就是這棟本該隻屬於死人的亡靈樓內,有時竟也會有活人出現了。

【他們往往是進來找某個人的,也不知是怎麼打開門禁的。樓長出台了新規,嚴正要求我們如果遇到這種進入的活人,不要搭話、不要接觸,躲在自己房間裡就好。她說這些人她會負責送出去的。

【我後來才聽小說家說,那些人很可能都是被301的小女孩騙進來的。她說,那個小女孩其實和我們不一樣,她並非持有[根],她本身就是[根]。

【……所以[根]又是什麼?和[梗]差不多嗎?

【此外,還有一件事。我不知該對誰說,隻能先記在這裡了。

【就是……我曾從貓眼中看到,有陌生人上樓去找樓長。那人手上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黃金鐲子,所以我印象很深。

【可第二天,那個黃金鐲子卻出現在了小說家的手腕上。

【不僅如此,我總覺得,現在的小說家,給我感覺和之前也不太一樣……她有時好像很餓,餓到會不停喝水,有時又莫名很飽,給她什麼都不吃。

【她看我的眼神也令我有些……作為朋友,如此說話真是失禮,但她的目光令我毛骨悚然。甚至想到了當初的301小女孩。

【希望隻是我多想!】

“……”

縮在模擬場景裡,許冥正認真翻閱著手裡的日記。在看到這一行時,原本就擰起的眉頭,登時皺得更緊了些。

她閱讀速度很快。這麼多頁看完,也才過了不到十分鐘而已。而就日記的內容看來,這上面記述的,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久到這個地方可以被稱為“天堂”,久到102裡住的還是個老人,而非怪物。

就是不知道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人和豚”說法又是怎麼來的……許冥默默想著,又將本子往後翻了一頁,在看清上面的內容後,臉色登時微微一變。

恰在此時,卻又聽不遠處的101室,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響,跟著便是房門打開的聲音——紗門的邊沿是金屬的,摩擦時會有刺耳的聲響,在這種狹小的空間內,越發叫人聽得清晰。

許冥當即條件反射地合起本子,警覺地朝那個方向看去。在看清從門裡出來的人影後,面色倏然又是一變。

人……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將那個,稱為“人”。

從她的視角看去,或許稱其為“穿著衣服的爛泥”,會更加合適。

褐色的、尚在流淌的爛泥。真要說的話,可能更接近某種蠟製物。這種蠟製物組成了那個“人影”的全身,整體卻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軟塌塌的狀態,目之所及的所有皮膚,臉也好、手臂也好,全都在淅淅瀝瀝、一層一層地往下淌著半流動的固體。

就連五官也是。一層一層,流淌著下垂。

光是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所以這又是什麼?原本住在101的盼盼嗎?還是某個,在之後又住進樓內的怪物……它為什麼在這時候出來?它也察覺到自己了嗎?

許冥念頭飛轉,眼看著對方離自己越來越近,儘管知道對方不可能看見正躲在模擬場景中的自己,卻還是本能地往後縮了下。

於是那怪物就這樣從她身邊擦過去了。路過的瞬間,許冥才聽見,它嘴裡還在喃喃地念叨著什麼。

好像是,“小孩”、“小孩”……

“……”居然還是個要吃小孩的。

許冥不由把身體又往裡面縮了些。

恰在此時,她又似注意到了什麼,微微瞪大了眼。而沒等她反應過來,那怪物已經從她身邊繞過,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後,終是下定決心般歎了口氣,抬起不成形狀的腳,輕輕踩上面前的台階,一路沿著樓梯上行。

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許冥的視野中。

餘下許冥一個,僵硬站在原地,心臟兀自因為剛才的發現而劇烈跳動。

同一時間,夢境模擬的時間終於結束,許冥隻覺腳下一空,整個人兀地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響,一直苟在角落的小狗見狀,趕緊邁著短短的四肢朝她衝了過來,精準地撞在許冥的腳背上,轉眼又被許冥拎著後頸皮提起。

“……我去。”許冥指尖都有些冰涼。直到碰觸到小狗溫熱軟乎的身軀,整個人才稍稍緩和一些。

她閉了閉眼,想起方才所見的場景,卻不由又是一陣揪心。

——雖然隻有短短幾秒鐘,但她確實看見了。

方才那個怪物的胸口,還戴著一塊工牌。屬於怪談拆遷辦的工牌。

工牌的上面,還寫著一個名字。

正是“坡海棠”。

“……對不起。”

許冥再次閉眼,即使再不願意,卻到底不得不面對那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她終究還是來得晚了。

來得實在太晚了。

晚到那個善良到願意替她多跑一趟,卻意外被卷入怪談,還徹底被他們遺忘的坡海棠——

已經徹底不在了。

甚至連工牌都成了怪物醜陋身軀的裝飾……而且從之前工牌的狀態來看,她說不定就是在自己趕來的這段時間才遇害……

等等。

工牌的狀態?

似是意識到什麼,許冥神情驀地一頓,跟著又低頭打開包,飛快地摸出規則書,三兩下翻到了坡海棠的工牌所在頁——

工牌記錄還在。說明工牌依然還在生效中。

既然還在生效,就說明人還沒死。

既然人還沒死,工牌又出現了怪物的脖子上,那就說明……

“……不是吧?”

許冥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上方的樓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

隻覺得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正在飛快地瓦解、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