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6638 字 1個月前

“你是哪裡人?家住何處?可有兄弟姐妹?以前拜過師嗎?”解彼安把範無懾安頓在了與自己相鄰的彆院,忙進忙出地幫他打掃、搬東西,插縫跟他聊天,主要是問東問西。

但範無懾惜字如金,偶爾回答也是避重就輕,似乎很防備,也沒什麼交談的興致。

解彼安鋪著從自己屋裡抱來的被褥,笑著說:“你不要嫌我囉嗦,我從小在這裡長大,鮮有年齡相近的朋友,何況還是活人。其實我一直都想有個師弟的,我……師兄會好好照顧你的。”這“師兄”二字的自稱一出口,他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裡事美滋滋的,好像擔當了什麼了不得的要職,他終於做了彆人的師兄了,終於有了師弟了。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接管了鐘馗的起居,他一直以照顧人為樂,以後就算師父不在,他做了好吃的,釀了好酒,也有人分享了。

範無懾看了解彼安一眼,突然皺了一下鼻子,用力嗅了嗅。

解彼安馬上反應過來:“是被子吧,我在櫃子裡放了我做的香囊。”他抓起自己的被子聞了聞,“你不喜歡這個味道嗎?”

範無懾走過去,拎起一片被角湊近臉,卻根本不敢吸,隻令那氣味弱弱地飄過鼻尖,已覺心旌搖蕩。

這個味道……

拚命壓製的記憶潮湧而來,他想起那年,那富麗恢弘的皇宮深處,懸於頭頂的五莖蓮花燈燭火搖曳,影影重重,金樽玉觴東倒西歪,龍袍皇冕也被棄了一地,沉香木床猛晃,雲霧綃羅帳隨勢而動,推開層層曖昧的漣漪,賬內玉暖**,被翻紅浪,他壓著這個人沒完沒了的衝撞,幾近癲狂,那時沁入鼻息的,便是類似的香,隻是更熱、更稠、更媚……

“師弟?”

範無懾如大夢初醒,燙手似的將被子扔了回去,沉聲道:“太香。”

“太香嗎?”解彼安又聞了聞,“這裡面我放了丁香、藿香、蒼術、白附子、青桂、陳皮,這是個安神助眠的方子,提香隻用了一些蘭花,是蘭花放多了嗎?那可能是放多了,院子裡種了太多,不用可惜了。”

君子如蘭,君子如蘭,這個人,還是那麼愛種

蘭花。

範無懾的眼神晦暗難明,一股怨氣毫無征兆地衝了上來。

憑什麼,憑什麼他可以全都忘了?他做過的事,造過的孽,害過的人,都被他忘得一乾二淨,清清白白地投胎轉世,在厲害師父的蒙蔭下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如今一派純良灑脫,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憑什麼自己拚了命記得,而他輕易就忘了?!

“師弟,你來的突然,我一時也找不到新的被褥,你將就一晚,明日我帶你去鎮上好好置辦置辦,好不好?”

範無懾一言不發,提起一桶臟水就出了門。

解彼安看著少年的背影,嘟囔道:“脾氣有點古怪啊。”旋即又是一笑,“怕生吧。”

這從未有人居住過的彆院,被粗略打掃一番,煥然一新,解彼安又從花園裡剪了些嫩生生的花,給屋子添上人氣。

範無懾打了水回來後,更不拿正眼看人了。做師弟的剛進門就對師兄這般無禮,在彆人家早就挨整治了,解彼安雖然有些鬱悶,但沒有往心裡去,想著一個普通人在一日之內遭逢這樣的變故,有些反常也可以理解。若是他從小到大都如此,那定然是過得不順遂,自己就更沒必要計較了。

在叮囑範無懾絕對不要一個人擅自離開天師宮後,解彼安就告了辭,打算去看看自己的師父。

鐘馗嗜酒如命,這天師宮的每一處地方,名字都取自酒,比如正殿叫九醞,鐘馗的寢殿叫竹葉青,範無懾暫住的是寒潭香,解彼安給自己的彆院取名逍遙釀。

他到了竹葉青殿,撞見了正往外走的薄燭。

“師尊呢?”

“天師剛沐浴完,又睡下了。”薄燭無奈地說,“也不知道又去了什麼地方,又臟又臭的。”

“又睡了?也沒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嗎?”

“隻喝了醒酒湯。他說白爺燉好了排骨再叫他起來。”

解彼安笑了笑:“說的我自己都餓了,我去準備點吃的,估計師弟也餓了。”

“天師真的收了那人做徒弟?”

“嗯,師尊雖然行事乖張了些,但說話總是算數的。”

“可是,天師看上他什麼呢?倒是長得很好看,卻不知資質根骨如何。”

解彼安沒告訴薄燭那一頓酒錢的事,給

鐘馗留了點面子:“師尊看中的人,必然是不差的,隻不過……”

“怎麼?”

解彼安苦笑道:“他好像不太喜歡我,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我,想問問他的身世,他也不願意說。”

薄燭瞪起眼睛:“這什麼人啊,哪兒會有人不喜歡白爺呢,有天師做師傅,又有白爺做師兄,他未免不識抬舉。”

“倒不必這麼說,可能……可能他被嚇到了,還沒緩過來呢。”解彼安揉了揉薄燭的腦袋,“幸虧今日你早早通知我,讓我在崔府君之前趕到,不然我可能就沒有師弟了。”

薄燭有些憂心地說:“府君那邊……”

“府君嘴硬心軟,明天我帶些好茶,替師尊去賠罪。”解彼安眉目含笑,看來心情極佳。

薄燭有些吃味地說:“白爺,你就這麼高興啊,若是師妹的話,我也替你高興,哪怕是個機靈乖巧的師弟也好,偏偏那個人……反正,我總覺得他有些古怪。”

“人不可以貌取之,說不定他是外冷心熱,我猜他隻是戒心比較重,熟了就好了。”解彼安叮囑道,“薄燭,無懾還不太懂規矩,你多盯著點,千萬彆讓他亂跑。”

他從小在這裡長大,又有官職在身,自然能在冥府暢行無阻,但他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鐘馗從不允許他自己踏出天師宮,活人的精氣可增補修為,能在冥府當差的全是生前沒有怨念的鬼,但也無法保證誰都能抗住這種誘惑。天師宮有結界,在沒有自保之力前,範無懾隻能呆在裡面。

“我知道了。”

“對了,我今日帶回來的那個人,你去幫我打聽打聽,送去了哪個閻羅殿?”

“哦,他怎麼了?”

“他……”解彼安知道自己不該過問人間的事,人鬼本該涇渭分明,彼此不犯,而且他與閻羅殿各司其職,他不好管那麼寬。可是,竊丹一事,事關重大,畢竟當年就是人間的竊丹魔修,把火燒到了冥界,要是師尊知道了,也不會坐視不理吧。

薄燭不再追問:“知道了白爺,我這就去。”

解彼安去看了看鐘馗,見他睡得正酣,便放下心來,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師尊的口味他是清清楚楚的,師弟愛吃什麼呢?忘了問了。解彼安

決定做些家常菜,不放辣不放甜,應該哪裡的人都吃得慣吧。

解彼安做了一桌飯菜,有芋頭燉排骨,脆皮包漿豆腐,蘆筍燴蛋,清蒸桂魚,胭脂雞脯,加上一個涼拌三絲,一個肉絲菇湯,平時他還會給鐘馗準備二兩小酒,今晚可以省了。

做好飯,他把鐘馗叫醒了。

小憩一個時辰,鐘馗一掃醉態,神清氣爽,加之人也梳洗乾淨了,與剛回來時的邋遢模樣判若兩人。他生的高大威猛,濃眉美鬢,有成的修仙者大多飄逸出塵,隻可遠觀,他卻一身俠氣,疏朗狂放,在哪裡都像個異類。

但解彼安覺得這樣的師父才是好的修士,不避人間煙火氣,出世入世,皆憑本心。

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若是為了修行無視百姓疾苦,一意隻為飛升,豈不違背了修道的初心。

鐘馗一屁股坐下來,眼睛都放光:“為師在外啊,就想你做的飯菜。”

解彼安給他盛上一碗湯:“師尊,您先吃,我去叫師弟。”

“等等。”鐘馗頭也不抬地啃著排骨,“怎麼受傷的?”

“收魂的時候不小心被擦了一劍,已經沒事了。”

“你有鎮魂仗傍身,能傷著你的鬼魂不多見,可是碰上什麼棘手的了?”

“我正想跟您說呢。”解彼安就把孟克非被竊丹而死的事簡述了一遍。

鐘馗嘴上沒停,兩道眉毛卻擰了起來。

“我覺得此事不簡單,便叫薄燭去打聽一下他被送去了哪裡,之後……我還沒想好怎麼辦。”

“交給我吧。”

“是。”

“無量派的長老竟敢以身試法,真是膽大妄為。”

“師尊,那香渠真人也是一時糊塗,急於為徒弟報仇,他和那些修士也受到教訓了,估計不敢再犯了,我想就……”他當時隻是想嚇唬香渠真人,儘快收了陣法,若真的去崔府君那告上一狀,施展招魂禁術一項,少說要被減去十年陽壽,但這並非大奸大惡之事,他也不想香渠真人受此懲罰。

“嗯,你看著辦吧。”

解彼安鬆了口氣:“那、那我去叫師弟了。”

到了範無懾的住處,屋內沒有掌燈,一片漆黑,解彼安有些猶豫,輕輕叩了叩門,小聲道:“師弟?師弟

?”

不會這麼早就睡了吧?難道……還因為被子太香而不高興?

解彼安想了想,折返回去,把飯菜湯分彆盛出來,放在竹籃裡,打算給範無懾送過去。

鐘馗不滿道:“不吃就餓著,哪有師兄給師弟送飯的。”

解彼安笑道:“他年紀小,又突然到了鬼界,心裡指不定怎麼慌呢,我先照看他幾天。”

他將竹籃送到範無懾門口,又敲了敲門:“無懾,我給你把飯菜都房門口了,你要是起來看見了,就趁熱吃。”

久久沒有回應,解彼安有些失望地走了。

屋內,範無懾將自己裹在解彼安的被子裡,幾乎是幼兒蜷縮於母體的姿態,他聽著解彼安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顫抖著張開嘴,咬住了那散發著蘭花香的鬆軟的被子。

一片黑暗中,瞳晶顯得格外明亮,隻是逐漸浮上一層水幕,黑暗像是稠結成了濃霧,令人愈發難以喘息,一個微弱的聲音像是求救一般叫了一句:“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