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264(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19390 字 1個月前

範無懾一劍揮出,將那幾隻小鬼撕了個粉碎,劍氣未平,徑直衝向莫尚存。

莫尚存發出陣陣狂笑,六臂齊動,抓起無數小鬼扔向範無懾,每一隻都變化成宗子梟的模樣,血腥的、殘缺的、扭曲的、不成人形的,它們就像一顆接著一顆的雷火石,炸開了倆人的心理結界,那是他們都無法面對的殘酷過往。

劍氣再次改道,範無懾飛速穿梭於這些幻象之中,掃蕩著一個個不堪的記憶片段,眼前留下一道道彌散著黑死氣的殘影。

莫尚存這座肉山從寶座上站了起來,一步一頓地走向範無懾,六臂同時抓了過來,他的動作並不快,略顯笨重,但卻將範無懾的退路全部封死,像兩瓣正在閉合的巨大的蚌肉,要將誤入的小泥沙攮裹其中。

銀光乍現,在昏暗的石洞中如閃耀的流星,飛速劃過,長長的拖尾卻是一串血珠,莫尚存的一臂自臂彎處裂開一條長長的血道。

解彼安一劍即中,落足在了莫尚存的膝蓋彎上,又借力彈向莫尚存的臉,君蘭劍直取那長長的肉縫裡的眼珠子。他眼中含怨帶恨,殺氣滾沸,釋放出來的靈壓都帶著滔天的怒火。一隻巨掌從頭頂拍了下來,解彼安不退反進,長劍狠狠刺向掌心,而這隻手同樣不閃不避,竟任憑君蘭劍將其刺穿,並合攏五指,抓向解彼安。

解彼安的身體一下子被擁進了層層疊疊的肥肉裡,他狠狠咬破手指,在那掌心快速畫了一個火焰咒,就在自己要被肥肉生生擠壓時,掌心猛然起火,這隻手掌吃痛地鬆了開來。

另外一邊,範無懾祭出數道劍氣,劈砍向那肉山,幾乎招招中地,卻沒能起到什麼作用,若將其比作城牆,這定是世間第一金城湯池,那足以摧金斷鐵的劍氣,碰上綿軟肥厚的肉,是砍也砍不透,刺也刺不深。

倆人在那肉山中穿梭往來,由於視線不斷被遮蔽,幾次亂了方向。

莫尚存一聲令下,所有的處刑官都圍攻上來,將他們的前路和退路都一一封鎖,莫尚存怪笑道:“尊上怎麼不用天機符?隻要用了那天機符,怕是連我也要乖乖聽你的話。”

範無懾的瞳仁愈發漆黑,黑死氣已經將他纏繞,他的劍越來越狠,速度越來越快,莫尚存的身體已是血流如注,卻就是不見明顯頹勢。

“不要上他的當。”解彼安低吼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誘你使用天機符!”

地獄如此多的厲鬼,簡直是範無懾的點兵營,若在此使用天機符,勢必會加速陰氣對範無懾的侵蝕,一旦他在此失控,地獄都可能被毀掉。不僅救不出蘭吹寒,連他們也可能葬身火山。

“尊上,既然今時今日便是我莫尚存的終結,不妨讓我見識見識那傳說中的上古神寶吧。”莫尚存的身體狠狠抖了一下,腳下跟著地動山搖,陣眼中血浪蕩漾,一時無數殘肢枯骨浮出血池,又隨著波浪的平息而再次隱沒,誰也不知道那血池究竟有多深,裡面到底藏了多少邪物,於是也無人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白影從莫尚存的腋下飛了出去。

範無懾寒聲道:“你,不配天機符。”他與解彼安對視一眼,突然比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解彼安一愣,神色變得十分複雜。而後他踩著莫尚存的肚子就攀了上去,汀墨上被注入的靈壓已經令那銀刃泛出陣陣綠芒,宗玄劍狠辣的劍式儘數釋放,凶悍地攻向莫尚存巨大如車的頭顱。

解彼安緊隨其後,從另外一側蹬上這座肉山,看似是要與範無懾從左右夾擊,但劍路卻突然在半空中改道,撲向了範無懾的後背。

幾乎是同一須臾間,一道白影射向範無懾的背心,與解彼安的劍氣正面相接。

一聲慘叫,那道白影隕落,又被莫尚存的臂膀及時接住,可緊挨著的另一隻胳膊卻像是被一枚巨大的鍘刀碾過,連骨帶肉地被齊齊切斷。

轟隆一聲,那隻胳膊落了地。

循著慘叫聲望去,肉山上站著一個乾瘦、赤裸的男子,他通體蒼白,身上不餘一根毛發,凸起的兩隻眼球呈青灰色,他雖然瘦,卻是一身緊實的精肉,肌肉的線條起伏有致,條塊分明,單是看著也覺得硬邦邦的,而他,有六隻手臂。

“果然,這才是你的本體。”範無懾唇角輕揚,笑得邪佞又乖戾,“千年來吃食的仙骨靈肉,被你精煉出這麼一具靈體,難怪不舍得離開無間地獄。”

解彼安心中五味陳雜,方才範無懾對他比的手勢,是他們兄弟之間的暗號,自古陀鎮遭伏後,他們在練劍時就發明了許多暗號用來互相配合,那個手勢的意思是“我做餌”。

莫尚存捂住一隻斷臂,低笑道:“我不舍得離開無間地獄,並不隻是貪戀每日的進補,我最喜歡的,便是折磨你們這些生前不可一世之人。馭使兩樣上古神寶,以一己之力撕開酆都結界,重創北陰大帝,險些一統人鬼兩界的魔尊又如何,還不是要在這無間酷刑下像個稚兒般哭著喊著要大哥?哈哈哈哈哈——”

解彼安手腕輕顫,甩掉劍身上垂落的血珠,而後緩緩提肩展臂,鋒刃再次指向莫尚存。

“我的大哥,他來了。”範無懾寒聲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二人齊發難,兩道銀刃同暉,箭一般射向了莫尚存。

莫尚存的肉盾率先動作,剩下的五隻臂膀同時橫掃過來。

混戰再起。

莫尚存的本體輕盈敏捷,又同時操控著笨重卻強悍的肉盾,不時以奇襲、偷襲的方式出現在倆人身側,在這樣完美的攻守配合下,他們一時抓不住莫尚存。

而莫尚存也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準備好了赴死,在將倆人引開之後,他在肉盾的掩護下一路滑落到九龍陣上,往石門的方向逃去。

範無懾冷笑一聲,手中突然握著山河社稷圖,畫軸舒展,石洞的一切在其上都清晰可見,莫尚存眼前的石門突然被抹沒了縫隙,徹底連成一片,再無出路。

莫尚存愣了愣,隻覺背後殺意洶湧,一回身,解彼安淩厲的劍氣夾雜著靈壓凶猛而至。

在劍氣的撕咬下,莫尚存的五隻胳膊都被齊根斬斷,他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而背後那座白花花、肉筋筋的肉山也跟著轟然倒塌。

範無懾收了社稷圖,解彼安收了劍,倆人隔著不遠的距離望著彼此,胸膛用力起伏,氣息絮亂,心中更是亂如麻。

範無懾周身的黑死氣忽濃忽淡,眼神明明滅滅,他好像在壓抑,又好像在釋放。

解彼安大口喘著氣,沉聲道:“無懾,冷靜下來。”

範無懾嘴唇輕抿,眼神有一絲掙紮,他眸中的黑血脈絡還是沒有退,但他答道:“好。”

莫尚存跪在地上,身上血流如注,卻依舊哈哈大笑,笑得陰邪又狂妄:“真是令人感動,那終日在酷刑折磨下哭喊著‘大哥,救我’的毛頭小子,還真把你這大哥盼來了。可惜啊,是他救了你嗎?他那麼恨你,巴不得你死,又怎麼會救你呢?如果沒有紅王將你帶出無間地獄,你現在就是蟄伏在九幽萬萬裡密林泥沼裡的一個沒有心智的孤魂野鬼!”

解彼安咬緊後槽牙,他想反駁,卻想不出一句辯駁之詞。

範無懾一步步走到了莫尚存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回到這裡,遇到的第一個處刑官是奇摩科,你想知道他的下場嗎,你想知道你們的下場嗎?”

莫尚存冷冷一笑。

“我在他身上刻了一個天罡正極縛魔陣。”

莫尚存的身體抖了抖,但依舊面不改色。

“而你,自然有更好的。”範無懾用劍鋒挑起莫尚存的下巴,“那個活人在哪裡。”

“我說與不說,有何分彆?”莫尚存陰笑道,“我不說,你們永遠也找不到他。”

“你不說也無妨。”範無懾拿出勾魂索,甩出的鏈鐮精準地刺穿了莫尚存的琵琶骨,將他拖向血池中的黑龍柱。

“等等。”解彼安攔了下來,“我們必須先找到蘭大哥,你彆忘了這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莫尚存疼得臉龐扭曲,仍怪笑不止:“你看啊,你的好大哥,你的救世主,這麼著急忙慌地跑到人鬼兩界最凶險之所在,卻不是為了救你,哈哈哈哈哈,你呼喚了一百年,他來了,卻不是為你,不是為你,哈哈哈哈哈哈——”

“……”範無懾的面色愈發陰鷙。

“你閉嘴!”解彼安沉聲道,“把我交給他,無窮碧能讓他說話。”

“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蘭吹寒。”範無懾低下頭,重複了一遍。

“當然。”解彼安皺眉道,“難道你忘了。”

“為什麼呢。”

“什麼?”

範無懾又緩緩抬起頭,目光陰鷙,黑血絲正延伸向瞳仁正中心:“蘭吹寒不過在地獄呆了幾天,你就迫不及待來救他,而我,我在此受刑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啊!”

“無懾,你清醒點!彆受了他的蠱惑!”

“你都看到了,你看到我有多痛,你看到我一直在等你來救我,大哥,你看到了。”範無懾的目光有些飄忽,“可你此行的目的,居然不是為我,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來這裡,不是為了救我嗎?!”第二百六十二章 範無懾渾身散發出來的陰氣令解彼安寒毛倒豎,方才莫尚存的那些變形幻術,不僅僅讓他肝腸寸斷,對範無懾更是極大的刺激,如果不是因為天機符在自己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解彼安這時才發現,天機符正在自己懷中微微發熱,好像在響應著什麼感召,他伸手摸了一下,不禁心驚肉跳。他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擋在範無懾面前,用那一把沉穩的嗓音再次說道:“無懾,我需要你克製自己,我需要你清醒過來,他一直在不擇手段地激怒你,你已經不是無間地獄的囚徒,你不必受他控製。”

範無懾的眼神明顯在掙紮。

莫尚存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的好大哥隻不過在利用你,他哪裡顧及你的死活,他隻是想救那位蘭公子。”

解彼安一劍掃出,莫尚存的左臉自嘴角至耳根處被豁開一條血溝,他的身體用力抽搐兩下,在疼痛的刺激下面容愈發扭曲,還在不怕死地笑。

若不是還要從他口中問出蘭吹寒的下落,解彼安會直接割他舌頭。

範無懾凝望著解彼安,那目光明明是抗拒的、冷漠的、戒備的,但又像在渴求什麼。他眉心緊鎖,沉吟半晌,朝解彼安伸出一隻手,啞聲道:“天機符。”

見解彼安的表情紋絲不動,他加重了口吻:“天機符,給我!”

“天機符是你交到我手中的,就是為了避免你被仇恨和憤怒所操控,誘發心魔。”解彼安直視著範無懾,目光坦蕩又透徹,“你記得嗎。”

“給、我!”範無懾的面容逐漸扭曲。

“我不能給你。”解彼安再次想要伸手捂住那枚玉牌。

但胸口的位置突然燒起來一般地燙,解彼安痛叫一聲,天機符竟然衝破了衣料的束縛,嗖地一下飛回了範無懾手中。

如火上澆油,範無懾周身的黑死氣如黑色烈焰般熊熊燃燒。

解彼安急道:“無懾!”

範無懾拖著莫尚存,飛躍到了黑龍柱下,用嵌在龍柱上的刑具將莫尚存綁縛起來,他伸出手指,撫摸龍柱上圖騰的溝溝壑壑,那些深褐色的痕跡,都是上面流過的血,他又低頭,看著所有血液正是彙向他腳下的血池。

這個以血池為陣眼的九龍陣,正是為鎮壓幽冥界最強橫的怨氣所生,否則那些在無間地獄受無間之苦的厲鬼們,衝天怨氣早將整個冥府毀於一旦。

而這身為陣眼之上的黑龍柱,總會留給最厲害的那些鬼魂。

範無懾的目光掃過那些無處可逃、戰戰兢兢的處刑官:“過來。”

幾名處刑官依言來到黑龍柱下,他們自然知道範無懾想做什麼。

範無懾退到一旁,陰笑道:“動手啊。”

那些處刑官並不含糊,以對付囚徒的手段給莫尚存上刑。

剝皮、剔骨、剮肉、放血,那些最原始、最血腥、最殘酷的無間酷刑,帶來了無間痛苦,莫尚存的慘叫聲回蕩在石洞內,一聲未平,一聲又起,餘音繞柱,久久不絕。

範無懾發出暢快至極的笑聲。

解彼安看著那血淋淋的場面,隻覺背脊發寒,他幾次想開口提醒範無懾,他們需要莫尚存供出蘭吹寒的下落,可看著這愈發癲狂、沉溺在報仇的快感裡的範無懾,他怕真的提了,隻會適得其反,令範無懾更加失控。

可任憑範無懾這樣下去,他會把無間地獄所有的處刑官都挫骨揚灰。

解彼安走到範無懾身後,範無懾半側過身,冷冷地看著他:“你想救那個姓蘭的,我這是在幫你。”

“既然如此,便讓他喘口氣說話。”

範無懾看了一眼肢體快要被剮成白骨的莫尚存,微微一笑:“無間地獄的刑罰千百種花樣,但你說你最喜歡這簡單直白的,隻有這樣,血池才能源源不息。如何,喜歡嗎?”

莫尚存隻顧慘嚎。

範無懾揮手製止了處刑官。

幾名處刑官馴順地停手,退到一邊。

莫尚存渾身是血,嘴角流涎,頭顱以下都找不到一塊好肉。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恢複如初,因為他不是活人,他不能死,他的身體是靈體而非真正的肉體,他會像所有進入這裡的囚徒一般,不斷以完好的身軀承受日複一日的折磨。

此時,他得到了間歇的喘息之機,也終於能從劇痛中找回一絲神智。

解彼安忙追問道:“蘭吹寒在何處,說出來。”

莫尚存吃力地冷哼了一下。

“你不說,就要一直在此受刑,你能撐到幾時?”

“……說了……他也不會……放過我……”

解彼安握緊劍柄:“你說出來,我給你一個痛快。”

“好,你要他……親口應承……”莫尚存艱難地說,“發誓。”

範無懾覷了解彼安一眼:“不可能。”

解彼安急道:“我們是來救人的。”

“卻不是來救我的。”範無懾嗤笑一聲,“他人死活,與我何乾。”

莫尚存悶笑幾聲:“果然……”

突然,莫尚存彙聚陰力,身體發膚以極快的速度變化,包括那些血肉模糊的殘肢,他就在倆人目光堂堂之下,變成了——宗子梟。

解彼安感到眼前赤紅一片,那慘不忍睹的傷、刺眼至極的血,還有痛到麻木失神的臉,統統變成了宗子梟。而這個比方才莫尚存用小鬼變出來的那些還要真,因為那些傷都還新鮮溫熱,那些痛苦哀嚎都還清晰在耳。

範無懾死死盯著被綁在黑龍柱上千刀萬剮的自己,瞳孔逐漸放大,黑死氣幾乎侵占白眼仁,讓他的眼中隻剩下無望無底的黑。他低吼一聲,天機符上的血色符籙若隱若現,紅光瑩爍。

“無懾,不要!”解彼安高聲喊道。

石洞內的所有處刑官都整齊劃一地轉向範無懾的方向,像是被提線操控般,下一瞬,他們狂叫著撕扯抓撓起自己的皮肉,摳出自己的眼球,拽出自己的舌頭,血肉模糊亦不停手,在慘叫中將自己撕成碎肉塊。

那場面血腥可怖至極,哪怕是自幼在冥府長大的解彼安也無法再看下去。

莫尚存瘋狂地大笑,他學著範無懾的口吻喊道:“大哥,來救我啊,大哥怎麼還不來救我,哈哈哈哈哈——”

範無懾抱住了腦袋,發出野獸般地嘶吼。

整個石洞開始劇烈搖晃,天機符的威力正在向這件刑室外擴散,很快就會波及到整個地獄十八層。

解彼安一個健步衝向範無懾,範無懾發現了他的靠近,下意識要回擊,卻又被一股更倔強、堅定的意誌壓抑了下去,於是便任憑解彼安一把抱住了自己。

範無懾眼中閃過訝異之色,世界也安靜了。

解彼安緊緊抱著懷中人,胸口不住起伏著,他在賭範無懾沒有真正失去理智,否則剛才他有喪命的風險。

範無懾還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樣子。

“是我,你知道是我,對嗎。”

範無懾的嘴唇微微嚅動,卻沒有回答。

“我是來救蘭吹寒的,也是來救你的。”說出這句話,壓在解彼安心頭的巨石似乎也有所鬆動,他也終於得以喘息,得以正視範無懾的罪與贖。

半晌,範無懾道:“……你來救我。”

“對,我來救你。”解彼安的眼中流瀉出哀傷,“你前世犯下的錯,已在此償還,但你還有一塊自我被囚禁於此,今日我來帶你離開。”

“大哥……來救我。”範無懾顫聲道。

解彼安收緊臂膀,他語調溫和,但說出來的話卻厚重無比:“大哥來救你。”

範無懾目光瑩爍,隱有淚花,眼中的黑死氣在動搖。第二百六十三章 記憶的碎片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頻現,它們或近或遠,或濃或淡,或圓或缺,突然一層水汽朦朧,那些畫面被掩映其後,好像隔了一層怎麼也穿不透的濃霧,變得灰蒙蒙、濕淋淋、冰冷冷,愈發虛幻,愈發觸不可及。

好的時候,他們親密無間,可以與對方交付生死,壞的時候,他們恨對方入骨,極儘所能地互相傷害,糾纏了兩生兩世,這一筆爛賬,竟是怎麼也算不清了。

命運的畸變一次次將他們生拽到一起,無形的因果層層綁縛,他們好像無法分離,隻能在心之方寸間博弈,最後總是兩敗俱傷。

“大哥……來救我了……”範無懾喃喃低語,那種飄忽的口吻像是夢囈,連他自己也不敢輕信。

“我在。”解彼安緊緊抱著範無懾的肩膀,如此緊密的黏合在一起,連他也被黑死氣纏繞著,他仿佛能感覺到一種勃發的陰氣給予他臟腑的衝擊,像某種無形無味,卻又無孔不入的毒,讓人的魂靈變成了滋生恐懼和仇恨的溫床,若是原本心中就布滿陰暗的人,更容易被千百倍的激發出來。

解彼安暗自心驚。就算範無懾的目的不單純,但到底是在幫自己,倘若任其被心魔操控,隻會隨性而為、隨欲妄為,很快就會變成,不,變回真正的魔尊,他絕不能讓那個魔尊再回來。

範無懾抬起雙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解彼安,氣勢漸弱,但仍是充滿不安和懷疑:“……真的是你?大哥,是你嗎?”

“是我,你仔細看看,真的是我。”

範無懾沒有放手,身體略微後傾,深深凝視著解彼安,好像要從那五官的縫隙中找到破綻,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因其浮上一層薄薄的水汽,他小聲說:“我又做夢了,我老是做這個夢,夢到你來救我了。”

解彼安心如刀割:“不是夢,現在這個不是夢。”範無懾在無間地獄所曆經的一切確是罪有應得,這個人前世今生累犯的罪孽足夠承擔世上最嚴酷的刑罰和報應,可即便知道這個道理,也不能阻止他心疼,他的心要疼碎了,因為他見過天真純良、乾乾淨淨的小九。沒有人天生有罪。

“我馬上就會疼醒,然後你就會消失,一次又一次。”範無懾抬起手,緩緩撫上解彼安的臉,眼中的黑死氣稍退。

“這次不是夢,我也不會消失。”解彼安握住了範無懾的手,用力握著,“你好好看著我,看著大哥,你不用再受刑,也不必被一物件操控。”

範無懾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解彼安的臉龐,反複確認他究竟是不是另外一場折磨人的夢,直到這刻骨相思的人沒有消失,直到確認指尖的溫度是真實的,他才顫抖著開口:“大哥,真的是你。”

解彼安啞聲道,“小九,大哥來救你了。”

前世做長皇子時,他將“大哥”二字看得極重,長兄如父,弟妹們尊他為長兄,他必要做出表率,若不能護得弟妹周全,何以擔得起一聲“大哥”。結果他的弟妹們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最最重視珍愛的幺弟,墮入魔道,萬劫不複。

可如今他還有一次機會救他的九弟,他伸出去的手,也能將自己拽出深淵。

範無懾僵了僵,眼淚突然簌簌落下,珠灑玉盤,粒粒有聲,砸在手背上、衣襟上、地上、有心上的心上,這瑩透的淚濯汙揚清,將眼中邪惡的黑色脈絡衝刷了個乾淨,他的眼睛恢複了黑白分明,亮如天上星鬥。

有力的臂膀死死將解彼安箍入懷中,將要滅頂之人抱住浮木,又豈會撒手,他嗚咽不止,像個孩童般不住地叫著“大哥”,一聲一聲,好像要將百年的痛苦和委屈都一並傾倒出來:“我一直在等你,大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在黑暗中,在絕路處,在深淵底,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夠拯救自己,他一直在等他的大哥。

“我來了,大哥來晚了,但是我來了。”解彼安閉目垂淚,凝玉般的面頰上書寫著跨越百年的滄桑與悲愴,可當他睜開眼,瞳光瑩爍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

範無懾的情緒逐漸平複,他鬆開將解彼安勒得生痛的臂膀,轉頭看向被綁在黑龍柱上、一團糟爛的莫尚存。

奄奄一息的莫尚存,自然無法支撐變形術很久,此時已經恢複了自己的模樣,鮮血碎肉順著龍柱流淌進地上的溝渠,最終彙入血池中。他看著倆人,還想做出諷刺的樣子,可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了力氣。

範無懾將法寶都收進乾坤袋,抽劍抵住莫尚存的喉嚨:“說吧,他在哪裡,我給你個痛快。”

“你……發誓。”

“我發誓……”

“以你大哥……發誓……”莫尚存虛弱地開口。

範無懾陰冷地看著他,頓了片刻,道:“我以我大哥發誓,你把蘭吹寒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

解彼安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掩飾地低下頭,抹掉臉上的淚。

莫尚存勉力抬起頭,看向那些躲在他的寶座下瑟瑟發抖的小鬼們:“去……把那活人,帶來。”

範無懾用社稷圖解開石洞大門的封鎖,小鬼們領命就要去。

“等等。”範無懾冷冷看著那些小鬼,“這刑室裡發生的事,你們若敢聲張,我就把你們一個個掛到龍柱上。”

小鬼們慌忙擺手磕頭告饒,範無懾這才放他們出去。

範無懾轉而看向解彼安,前一刻的狠戾頓時消失無蹤,臉上帶一點躊躇,帶一點窘迫,帶一點邀功,眼神閃爍了一下。

解彼安面色平靜地說:“你做得對。”

範無懾仍像少時獲得大哥的誇獎那般欣喜,終年的危險生活,早已讓他喜形掩於色,唯獨在這個人面前,他總是會暴露出真實的一面。

過了沒多久,幾個小鬼抬著一個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人走了進來。

“蘭大哥!”解彼安跑了過去,一時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會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天下第一公子蘭吹寒。

蘭吹寒身上並無明顯外傷,至少不見一滴血,但他瘦得驚人,雙頰深深凹陷,衣衫鬢發均是臟臭不已,他睜著眼睛,眼裡卻沒有任何人與物,雙目渾濁灰暗,死氣沉沉,好像透不出一絲光。

“蘭大哥,你、你這是怎麼了?”解彼安甚至不敢輕易碰觸蘭吹寒,生怕稍一使力就會折斷那些一層皮包著的骨頭,蘭吹寒灰敗的眼神更是令他心驚,一個人究竟要遭受怎樣的折磨,才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範無懾若有所思地看著蘭吹寒。

解彼安將靈力注入蘭吹寒體內,一一檢查他的臟腑和靈脈,發現它們十分虛弱,但也並沒有明顯的損傷,他焦心地問道:“蘭大哥,你還認識我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一直被關在‘心魘之室’。”範無懾瞪著莫尚存,雖是問題,口吻卻是肯定的。

“是紅王關他進去。”

“什麼是‘心魘之室’。”解彼安急道。

“無間地獄的一間刑室,能讓人不停地看到最痛苦的記憶,反反複複地看。”範無懾的眼神晦暗不已,“那曾是我最害怕的一刑。”他被逼著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大哥在自己懷中死去,若不是莫尚存嗜血,不愛這些誅心的把戲,他是不可能熬過百年還保有心智的。

“最痛苦的記憶……”解彼安心中悶痛,已然從範無懾突然扭曲的面容上猜出他看到了什麼,可是蘭吹寒看到了什麼?蘭吹寒天資卓絕、養尊處優,若不是天下大亂,本該一生順風順水,能有什麼痛苦的記憶?除非……

“江取憐讓他看的,應該是前世的記憶。”範無懾看著活死人一般的蘭吹寒,“心魘之室能摧毀人的意誌,若是長期待在裡面,要麼瘋魔,要麼,就會變成這樣。”

解彼安心裡難受極了,他看向莫尚存:“你讓他看了什麼?”

莫尚存吐出湧到咽喉的血:“並非,我讓他看什麼……心魘,投射的是他自己的……記憶……”第二百六十四章“江取憐就一直將他關在裡面?他說過什麼嗎?”

“你要問他……”莫尚存斷續地喘著氣,“殺了……我,殺了我……”

範無懾眯起眼睛,心有不甘,但他被迫拿大哥發了誓,哪怕隻是有那麼一丁點的忌諱,隻要涉及到大哥,他也不能不在意,他甩出勾魂索,鏈鐮直刺入莫尚存的胸口,靈光閃耀,莫尚存發出淒厲地慘叫,身體出現道道皸裂,縫隙中流瀉出最後的光亮,而後轟然碎成齏粉。

莫尚存在魂兵器的攻擊下魂飛魄散,從此再不複於天地間。

解彼安要抱起蘭吹寒,卻被範無懾接了過去:“走吧。”

倆人走出石洞後,範無懾再次用社稷圖將這刑室的石門封鎖,如此一來,外界短時間內不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等江取憐回來,已經不知是幾時了。

他們坐著骷髏車,原路返回,秦廣王的心腹也適時出來接應,他們以一紙公文和崔玨的判官令,成功將蘭吹寒從地獄帶了出去。

離開地獄後,解彼安原是想若江取憐沒有回來,他們就去設法救出崔玨等人,而且他們此行最大的目的——生死簿也還沒有得手,理應等江取憐回來,但蘭吹寒的情況不容樂觀,如此虛弱的肉體不能繼續留在幽冥。權衡之下,他們決定先回人間。

從幽冥界返回人間,可比進來難多了。最穩健的出路自然是從陰陽碑出去,但陰陽碑不是他們閉息裝死人就能蒙混過關的,陰陽碑是連接人鬼兩界的關卡,為防止活人亂入,生來便具有鑒彆生死的能力,誰也偽裝不了,何況他們還帶著一個無法自理的蘭吹寒,思來想去,隻能硬闖,可如今他們還不能打草驚蛇。

最後,又是日遊幫了他們。

日遊幾百年來在人鬼兩界巡視,與夜遊一同,是崔玨觀察世界的兩隻“眼睛”,這期間,他發現了許多結界的裂縫。那些裂縫有些是因特殊地貌和磁場天然形成,有些是因有過大戰而靈力、怨念波動過大,損壞了結界形成,有的則是居心叵測的人或鬼使了什麼手段撕開的。這些裂縫大多時候會造成孤魂野鬼流蕩人間,禍害百姓,也有少部分人類會借這縫隙前往羅酆山陰修,因為幽冥界的羅酆山彙聚著極為龐大的靈氣,是人間任何的洞府都望塵莫及的。

而巡遊的任務便是發現一切有違冥府律法之事,上報崔玨,崔玨再秉公辦案,譬如那些裂縫,就要不停地去修補,而趁隙牟利的人與鬼,也要被捉拿懲處。可有些天然形成的縫隙,補了幾次還是會漏,那些地方除了巡遊,幾乎不再有誰知道。

日遊便為他們找到了這樣一處縫隙,稍作攻擊,就再次裂了開來。

解彼安再次謝過日遊,並與他商定好下一步的行動——安頓好蘭吹寒,去找金篋玉策,然後回冥府打敗江取憐,救出崔玨等人,這亦是需要日遊向崔玨轉達的。

倆人帶著蘭吹寒,從那裂縫裡爬回了人間。

結界的另一頭居然是在水底,雖然他們都識水性,但蘭吹寒卻無法閉氣,任憑湖水透進他的身體。

倆人連拖帶拽地儘快將蘭吹寒拉上了水面,蘭吹寒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失去了知覺。

上了岸,解彼安將蘭吹寒平放於地,用力按壓胸壁,數十下之後,蘭吹寒才猛地嗆出水來,他不停地咳嗽,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得那樣劇烈,讓人擔心他會不會把胸骨都咳斷了。

但在這番刺激下,他也似乎“醒”了過來。

解彼安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背,輕喚道:“蘭大哥,你好些沒有?”

蘭吹寒慢慢地轉動脖子看向解彼安,目光茫然又黯淡。

“你還記得我嗎?”解彼安擔憂地看著他,“你還……記得什麼?”

蘭吹寒虛弱地倒在地上,像離了水的魚一般,癱軟著呼吸,仿佛呼吸是他唯一僅能做到的事。

“他這些天,恐怕滴水未進。”解彼安沉聲道,“就算修仙之人可以辟穀,但也扛不住在辟穀之時還要對抗心魘,若是普通人,早活活餓死了。”

“江取憐這樣折磨他,看來真是有深仇大恨。”範無懾道。

解彼安喟歎一聲:“現在也不知道身在何處,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這裂縫所在的位置,竟在大西邊,更靠近關外,此地的風土人情與中原已有些許不同,倆人儘管是在天黑之後才入的城,但穿戴一看就是外地人,也不免引起一些注意。

他們找了最近的客棧住下了,蘭吹寒的情況極糟,應先安頓下來,保住命脈,調理基礎,然後再回中原,去純陽教修養。

解彼安喂了蘭吹寒一顆頂級仙藥,倆人同時往他體內注入靈力,修複他的五臟六腑、奇經八脈。

足足五個時辰後,蘭吹寒的呼吸才順暢一些,面上也有了些許紅潤,但依然是半夢半醒的模樣。

解彼安命店小二熬了一碗粥,把肉撕成細條撒進去,然後一口一口地喂他。

蘭吹寒卻仿佛喪失了進食的能力,連那顆仙藥都是掰碎了硬塞進去的,這一碗粥就怎麼都喂不下了。

範無懾看著解彼安不厭其煩的模樣,自己先煩了,在蘭吹寒背上貼了張傀儡符,命他張嘴吃飯。

解彼安剛想反對,見蘭吹寒真的開始吃了,隻能依此下策了。

將蘭吹寒安頓好後,倆人已是身心俱疲。潛入冥府的這三天,是極為緊張戒備的三天,連眼都沒有時間合,更遑論吃喝。範無懾在蘭吹寒的客房布下結界,將解彼安連哄帶拽的弄到了隔壁的客房。

“大哥,你也需要吃飯睡覺了。”

解彼安扶額坐在桌前,愁容滿面:“我知道,你先讓我靜一靜”

“……大哥是累了,還是不想面對我?”

解彼安抬眼看向範無懾,疲倦地說:“若我說,都有呢。”

“若是累了,你便休息,若是不想面對我,我也不急,來日方長,你總不能一直逃避。”

“行了,你出去吧。”

“你睡你的,我在地上睡。”範無懾熟門熟路地拿出鋪蓋,放到了地上。

“……”

範無懾躺下後,又盯著解彼安,用眼神催促他趕緊去休息。

解彼安隻得和衣躺上了床,但心中紛亂如麻,又如何能安然閉上眼睛:“蘭大哥還能好起來嗎,我們從哪裡入手去尋許之南,還有生死簿,也不知江取憐是否已經回了冥府。”

“大哥,這些難題並非一朝一夕能有答案,你太累了,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無論是什麼,我們都一起面對,一起解決。”

範無懾的這一番話莫名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解彼安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帷帳,然後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在無間地獄發生的一切,有他的迫不得已,這段經曆改變了什麼,但沒能完全改變,以至於逃出生天後,他不知道該以什麼面目面對範無懾。

有些事,一覺醒來不會有答案,穿越生死也不一定會有答案,答案,始終需要他不斷地去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