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7448 字 1個月前

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在被夢魘追逐到退無可退的儘頭,他一腳踩空,跌入萬丈深淵,失速、失重、失控,他不停地下墜、下墜,墜入無儘的黑暗中——

他狠狠抽氣,然後猛然睜開了眼睛。

視線中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那個人的嘴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麼,可他看不清,也聽不清,他的頭脹痛不已。

這裡是哪裡,他在做什麼,這個人是誰,他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難道,這裡是陰曹地府?

“師兄,師兄!”焦急的呼喚。

他費力地眨著眼睛,眼前這張臉逐漸在虛晃中清晰起來,那是……

宗子梟!

那隻朝著他伸過來的手令他寒毛倒豎,他驚恐地低叫一聲,手腳並用地往後退去,一直縮到了牆角,像是碰上了什麼洪水猛獸。

範無懾看著解彼安臉上的恐懼,心臟一沉,莫非,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他瞪大眼睛,仔細辨認這張臉,姿容絕麗,一對邪魅的吊梢狐狸眼,隻是,冰冷但不陰沉,還帶些未褪的少年氣。

模糊的、零碎的記憶在腦海中紛紛擾擾,他根本無法分辨夢境和現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醒來。他很冷,他很害怕,他好像窺見了藏於濃霧中的神秘,但匆匆一瞥,隻是留下了殘缺不全的片段。

“師兄,你……是師兄嗎?”

“師兄”?什麼?“師兄”?

解彼安似乎才醒過來,渾噩的雙眼在這一刻變得清明,他愣愣地看著範無懾,心臟跳得像鼓點子,又重又響,還隱隱作痛。

發生了什麼事?他夢到自己死了,但夢中那個他,是他,又不是他,他看到關於那個“他”的經曆,混亂的、零散的、斷續的,那些記憶的片段明明是陌生的,不屬於自己的,可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像烙鐵一樣,殘酷地印刻在他身上,那個“他”死的時候,他好像也跟著死了一回。

可是,他是解彼安,他沒有死。

範無懾心揪成了一團。當他看到解彼安的臉上出現宗子珩的神情,用宗子珩的口吻回答崔府君的問題,他知道,他的大哥回來了,極其短暫的回來了。一百年

了,他承受著無儘的殘酷折磨和相思之苦,他不惜一切代價從血與淚的無間地獄爬回人間,隻為再見到大哥,隻為糾正前世犯下的錯誤。可是,當大哥的殘魂出現時,他卻礙於崔玨在場,什麼也不能做。

解彼安茫然無措地看著範無懾,這張臉,怎麼會這樣,這張臉為什麼頻繁地出現在那些噩夢中,帶給他無儘的恐懼和痛楚,他喃喃道:“……無懾?”

“我是無懾。”範無懾暗暗握緊了拳頭,“你沒事吧,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解彼安困惑地搖頭。

“彼安。”一道溫潤沉穩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解彼安抬起頭,看到了那個氣質端方持重,叫人一見就心生敬仰的崔玨,冥府文判官崔府君,他漸漸想起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是否覺得記憶混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崔玨蹲下身,他摸了摸解彼安的頭,用食指在那光潔的額上畫了一個淨心訣的符咒,靈符閃爍幾下後便消失,“這很正常,我將你前世的殘魂召喚到了你的身上,你受到他的影響,會記起一些前世發生的事,也會與今生的記憶產生混淆,我們之前說好的,你現在能想起來嗎?”

淨心訣很快起了作用,解彼安顯得越來越清醒,他環顧四周:“我、我的前世上我的身了?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發生了好多好多事,但很多都不記得了。”

“其實,才過去了很短的時間。”崔玨指了指桌上的香座。

解彼安看了一眼,崔玨招魂時點上的安魂香,竟然連一半都沒燒完,這證明時間真的隻是過去了片刻,可對他來說,卻好像走完了一生。他突然心跳加速,顫聲道:“那麼,我是……”

崔玨凝重地點點頭:“你是空華帝君宗子珩的轉世。”

解彼安倒抽一口氣,臉色煞白。

範無懾彆過了臉去,以掩飾這挖心挖肺般的劇痛。

“我真的是人皇轉世……”解彼安疑惑道,“可是,可是金篋玉策為何指了豫州的一個人?”

“有兩種可能,那豫州楊禹確實也曾在某一世做過人皇,或者,誰對金篋玉策動了手腳。”崔玨道,“我想多半是後者,因為祁夢笙要的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做過皇帝

的人,她要的就是空華帝君,隻有空華帝君是確定擁有帝王命格的,所以她在金篋玉策上,能直接找到空華帝君的轉世者,不應該弄錯。”

“誰有能力對金篋玉策動手腳?”

崔玨搖頭,顯然他也很困惑。

“最先拿到金篋玉策的,是雲中君。”範無懾沉聲道,“而跟雲中君在一起的人,我猜就是黃道子的徒弟,若是這兩個人有意蒙蔽祁夢笙,未必不可能。”

“雲中君為什麼要騙祁夢笙?”

這個問題令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無論如何,我們要去救師尊。”解彼安道,“如果祁夢笙要的東西在我這裡,那麼我們就有更多籌碼。”他起身就要下床。

崔玨將他按了回去,嚴肅道:“彼安,你現在的身體很虛弱,最重要的是,魂靈也在動蕩。當宗子珩的殘魂上你的身時,你的反應非常強烈,其實在那半炷香的時間裡,你已經經曆了他的一生,但你一時半會不會完全想起來,這些記憶會比之前更加頻繁的折磨你,這些你都該有準備,現在你要做的,是好好休息一晚。”

解彼安緊皺眉心:“我擔心師尊他……”

“天師豈會那麼容易敗北,再說,他也不是孤軍奮戰,整個修仙界都將一同討伐祁夢笙。”

解彼安努力和緩情緒,他低著頭,沉默片刻,慢慢抬起頭,看向了他一直回避去看的範無懾。

這張臉,他的師弟範無懾,和夢境中的宗子梟長著一張臉,儘管他早就知道,是因為他此前中了雲中君的幻術,才導致記憶混淆,但是夢中的片段才真實了,真實到可怖。

範無懾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輕輕握住解彼安的手:“師兄,你有什麼想對我說嗎?”

解彼安張了張嘴,遲疑片刻,道:“無懾,你先出去,我有話想和崔府君單獨說。”

範無懾皺起眉:“師兄拿我當外人?”他知道解彼安已經開始懷疑他了,他亦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真的要用五味**湯嗎?

“與此無關,你先出去。”解彼安鮮少擺出師兄的架子號令範無懾,但此時他態度強硬。

範無懾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崔玨靜靜看著解彼安:“彼安,你想說的,跟空華

帝君有關嗎?”

“崔府君,我……雖然我沒有空華帝君完整的記憶,但我看到了許多片段。”解彼安抱住了腦袋,用力按壓著脹痛的太陽穴,“他好像,跟我們在史書中讀到的不一樣。”

在史書裡,空華帝君因為不得重用而心生怨恨,他陷害兄弟,殺父弑君,某篡皇位,最後自戕於和宗子梟的大決戰中。可是在他的夢裡,雖然那些記憶殘缺不全,但分明與史書所載有所不同,他感受到宗子珩的無奈、無力、內疚、痛苦,還有宗子珩對小九的滿腔溫柔和愛,他不相信宗子珩是一個冷酷無情、利欲熏心的人。

“史書是人寫的,而人是可以操控的。”崔玨輕歎一聲,“這才過去了百年,真相就已經被粉飾了一番。”

“崔府君,我想問你一件事,我知道這不合冥府律法,但我希望你告訴我,這很重要。”解彼安抓住了崔玨的袖子,像小時候求崔府君給他講故事那樣。

“……你想問什麼?”

“我想知道宗子梟的下場。”

崔玨皺起眉:“什麼意思。”

“宗子梟也轉世了嗎?”

“你自己身為冥將,怎麼還明知故問。以宗子梟犯下的殺戮,他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在無間地獄受完刑,投生畜生道,永不為人,實際他早已投了地獄道,化作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怨魂。”

六道輪回中的下三道,按照生前所犯罪孽、死後被因果業力懲罰的等級來分,從上至下為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

畜生道,顧名思義便是來世投生為畜,受奴役或宰殺之苦。

餓鬼道,便是投生為九幽鬼民,雖做不了人,但也有自己的三魂七魄,隻是永遠都處於饑餓之中,要以人畜或其他鬼民為食,但人間不是什麼鬼都能去的,所以投生餓鬼道,意味著從一出生起就要想儘辦法吃食其他的鬼,如江取憐那般,怕是吃了千千萬萬的鬼,從厲鬼堆裡爬出來,才成就一個紅衣鬼王,作為九幽原住民,鬼王連北陰大帝也要忌憚三分。

而地獄道,便是六道輪回中最殘酷的一道,投生此道將不再有肉身,僅剩下一縷沒有記憶的怨魂,永生永世在不停歇的痛苦折磨中翻滾沉淪,甚至連死都辦不到。

子梟身上背負著千萬條人命,是償還不完的罪孽。

這件事,解彼安早就知道了,整個幽冥界,哪怕是人間也都清楚這蓋世魔尊的下場。可是,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是範無懾的臉,他有種極其不好的直覺。

崔玨見他眉頭緊皺:“彼安,到底怎麼了?”

“難道,難道他一點轉世為人的可能都沒有嗎?”

崔玨很堅定地搖頭:“不可能的。百年前,他為複活宗子珩,撕開酆都結界,攻入冥府,逼得帝君出關鎮壓,他吸收了萬鬼的陰修靈力,一時獲得連帝君和五方鬼帝都無法抗衡的力量,但最終因肉身無法承載,靈脈儘斷而亡。他原本是要魂飛魄散的,但帝君保住了他的魂魄,隻為讓他受到懲罰,他在無間地獄服刑百年後,是秦廣王親自引他的人魂去投了地獄道,他絕無可能轉世為人。”

崔玨的話不容得人不信服,解彼安終於鬆了口氣。果然是他想太多了,都是因為雲中君的幻術,讓他自己的潛意識給宗子梟按了一張他熟悉的臉,碰巧就是範無懾的臉,這幻術實在可惡,令他都知如何面對師弟了。

崔玨道:“彼安,你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我……我隻是擔心,宗子梟太厲害了,他可以讓整個人間灰飛煙滅。”

“是啊,所有他才會成為人間百年的噩夢。”崔玨擔憂地看著解彼安,“彼安,你現在剛醒來,或許還沒有很強烈的感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可能會想起更多前世發生的事,我怕你承受不住,若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你隻能求助孟婆,否則你會失去心智。”

解彼安勉強笑了一下:“崔府君,你不必擔心,我會每日誦念淨心訣,若還是不行,再想辦法,眼下沒有什麼比師尊更重要。”

崔玨拍了拍解彼安的肩膀:“那你好好歇息。”

崔玨剛踏出門,範無懾就急忙進來了,他遲疑地走到解彼安床邊,緊繃著臉。

解彼安也看著範無懾,他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並伸出手。

範無懾連忙坐到床邊,握住了解彼安的手,試探地問道:“師兄,你認得我嗎。”

“你說什麼傻話,當然認得。剛醒過來有點懵,現在好多了。”解彼安認真地說,“你是範無懾。”這句話咬字清晰,似乎下了力氣,要把它刻進自己的認知中。

“我是範無懾。”範無懾凝眸望著解彼安,心中忐忑難安。

倆人對視片刻,解彼安突然一把摟住了範無懾的脖子,笨拙卻又篤定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範無懾怔了怔。

解彼安僵硬地笑了。

範無懾狠狠將解彼安抱進懷中,好像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身體微微顫抖著;“師兄……”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