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界(1 / 1)

雲霧蒸騰,仙靈湧動。

仙宮瓊樓隱於華紫瑞氣中,大氣端素,暮春台上,風從四面八方湧來,霧紗輕揚,露出端坐在仙台上一道清麗身影。

烏發披散如瀑,蒼青色袍袖飛揚,如同展翅欲飛的蒼鳥。

女子素手撥弄星盤,一顆星子亮起,另一顆晦暗不明。

一旁侍立的仙娥問,“仙子,您真要下界應劫?”

“為何不去?”她的聲音清正,如同鐘磬玉響,“區區情劫而已。”

慕秋是百年前飛升的,飛升後成了仙界普普通通的一名靈仙,本以為修煉的儘頭是飛升,沒想到靈仙之上,還有生於仙界的土著真仙一族,若靈仙能度過仙劫,成就功德之身,能晉為金仙,淩駕真仙之上。

這年頭,到哪都得卷。

仙劫有萬萬千種,慕秋所應情劫算是最普通的一種,但栽在這上面的仙人也不知凡幾,忠心的仙娥難免憂心忡忡。

她颯然一笑:“我以劍入道,數百年來從未動過情,斬情破劫,易如反掌。”

仙娥又問,“您此去可要帶些什麼?靈石、仙寶一類……”

“身外俗物,不帶也罷!”

隨著她爽朗一笑,靈台一道光芒投入茫茫雲海,下界應劫去了。

-

不久後,慕秋睜開眼睛。

入目是一間狹小鬥室,不過數寸見方,她坐在一塊舊蒲團上,一股子黴味撲面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木板都發了黴,斑駁陳舊,蟲蟻啃食,木屑坑窪。

這是什麼地方?

難道是以前的仇家提前得知她下界消息,將她的化身給關起來了?不可能,她下界之事十分隱秘,並未透露給任何人。

再一看,牆上掛著的一副字畫,上書“清靜道心”四個大字。

原來是間打坐用的靜室。

她隨手推開門,隻聽咯吱一聲響,門板就這麼輕描淡寫脫離了門框,當場離家出走,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塵土飛揚。

她還保持著推門的姿勢,臉已經僵住了。

她剛剛、明明、沒用力。

門外站著一個青衫男子,隔著煙塵看向她,眼眶微紅,如有千言萬語哽在心頭,仿佛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來了一場宿命的重逢。

這……

難道是情劫對象?!竟這麼快就碰上了?

她正準備拔劍,就見他張大了嘴,打了個噴嚏,然後開始狂揉眼睛。

……原來是灰太大,嗆著了。

這青年長得俊秀斯文,氣質清淡出塵,微白的臉上帶著幾分病氣。

他客客氣氣衝自己打招呼,“大師姐。”

原來是師弟。

她回歸的這具軀殼,是她留在下界的一道化身,在一個叫天衍宗的小宗門當大師姐,因為靈識不全,化身常年閉關,連宗裡有幾個人都不知道。

倒是師弟十分上道,“師姐又忘了麼,我是三師弟迦禪。”

“哦。”慕秋打了個哈哈,“師姐我記性不好,你多擔待。”

誰知他敏銳道,“不是記性不好,是靈識不全吧?”

慕秋眼神一凜,迦禪不慌不忙念了聲佛號,仿佛在提醒她,“佛說,相遇既是有緣,有緣千裡一線牽,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過了今天還有明天——”

“停!”

她想起來了,“你是瓊台萬佛宗的佛子!”

“阿彌陀佛。”

還真是他!

瓊林雲海,萬佛之宗,佛子地位崇高,傳說其是真佛轉世,證果涅槃後便會重歸佛身。慕秋和他不熟,她都不知道佛子叫什麼名字,隻和他見過一面,在她飛升之前,瓊台法會上,佛子高坐講法,她是下面湊熱鬨的三千修士之一。

沒想到紅塵茫茫,三千塵眾,他竟記得自己!一定是因為她獨特的氣質給佛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年法會上,貧僧不過才講了半炷香,施主倒頭就睡,直到法會結束才醒來,實在是令貧僧印象深刻。”

啊這。

慕秋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就你這個佛說來說去,誰聽都得睡,也就是他們打不過你不敢睡罷了。

“佛子怎會變成我師弟呢,還連長相都變了?”

“貧僧於一甲子前坐化,迦禪是我涅槃轉世之身,本在靈界遊方修行,路遇一位白發修者,說與貧僧有師徒之緣,非要收我為弟子。”

“你就同意了?”

“一開始是不同意,但他嚎啕大哭,說自己得了絕症,臨死前隻想收一個徒弟了卻心願……”

不是,怎麼感覺跟自己的遭遇有點像呢?

當初她渡過雷劫,步入合道境,隨手捏了一個化身,剛注入了一點靈識,忽聽到一聲呼救。

在被劫雷劈得枯焦的山上,她找到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他一身灰袍破破爛爛,身上明顯是劫雷劈傷的痕跡,躺在枯草堆裡呻.吟。

她感知自己雷劫將至,特意挑選了一處無人山頭渡劫,先前查探明明沒人,怎會突然冒出一個老頭?

不及多想,老頭醒來牢牢抓著她的手,說他名為六道散人,是個風水卦修,勘驗到此處風水上佳,正在此修煉,沒想到被她渡劫引發的劫雷重傷,實屬無妄之災,非要她補償一二。

“你要什麼?”

“老夫乃天衍宗宗主,不如你這化身給我做徒弟吧?”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這宗門名字倒是大氣,但寂寂無名,慕秋並未聽說過。

“化身如何能做徒弟?”

“老夫收徒,不看天資,不看修為,就要那與眾不同之處,待收集七個徒弟——”

“就能召喚神龍?”

“就能開啟老夫的風水神卦,得到合道之機。”他手上虛托著一個太極卦盤,看起來挺像那麼回事。

當時慕秋並未多想,這化身是她一時興起弄出來的,因為注入的靈識太少,約等於是個智障,留著也沒用,就讓她跟著老頭走了。

如今想來,老頭多半是在她渡劫時湊到雷劫裡的,不就是……碰瓷?!

再看三師弟,她明白了,這哪是什麼天衍宗,分明就是傳X窩點,他兩都是被老頭坑蒙拐騙來的。

她隻是化身,也不知道師弟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瞧瞧這一臉菜色,總不會連飯都吃不上吧?

正想著,他的肚子忽然發出了一陣咕咕聲。

慕秋:……

迦禪窘迫的紅了臉。

“天衍宗連口飯都吃不起嗎?”

這未免也太離譜了,倒是迦禪安慰她,“師姐彆擔心,我們在青嵐宗還有一塊靈田——”

這時,他腰間通訊靈符響了,剛拿起來,靈符對面的人惡狠狠道,“你們占的那塊靈田,從今日起青嵐宗收回了!”

慕秋:?

迦禪:“陳管事,咱們明明定了租借百年,怎能突然變卦?”

隔著傳訊法器,陳管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像是使用年限已久的尖叫雞,“什麼?跟誰定的?我怎麼不知道?”

“你——”

“靈田本來是我們大方借你們的,現在不借了!”他嘲諷道,“連塊靈田都沒有,你們天衍宗趁早解散算了!”

傳訊被對方掐斷,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半晌,慕秋問,“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宗內沒有靈脈,無法開墾靈田,師父用風水靈珠做抵押,借用隔壁青嵐宗一小塊靈田供我們用,前些日子青嵐宗外門管事換了人,看他的態度,估計是想拒不認賬。”

慕秋雷到風中淩亂。

一時不知該氣青嵐宗出爾反爾,還是先震驚天衍宗居然這麼窮!

宗門必須建在靈脈或是靈泉附近,難道不是靈界的常識嗎?不然哪來的靈氣修煉,哪來的靈田種靈植?

六道老匹夫,彆太過分!

正在心裡辱罵不知雲遊到哪裡去的老頭,就聽迦禪忽然咳了兩聲。

“沒事吧?”

“無礙。”他客氣又淡定,“小毛病。”

剛說完,師弟忽然爆發出一陣劇咳,咳得彎下腰去,手捂住唇,鮮血沿著指縫流了下來。

她目瞪口呆。

這也叫小毛病嗎?

他咳了一陣,淡定擦去唇角血跡,仿佛無事發生。

慕秋:不愧是佛子,處變不驚,如此淡定。

下一秒,他背過身去,嗚嗚的哭了起來。

慕秋:……

佛子嗚嗚的哭聲讓眼前所見更顯蒼涼,光禿禿的山頭上稀疏排布著幾間破屋爛瓦,她走到最大的那間堂屋前,見門前蛛網纏繞,牌匾垮下來一半,上書“天衍堂”三個大字,裡面空蕩蕩,隻有一張瘸了腿的香案,積著厚厚的灰,從位置上看,這裡應該是正堂。

堂前有大塊平地,堆滿了亂石雜物,縫隙裡雜草叢生,一旁歪歪扭扭的石碑寫著“練劍坪”。

再看不遠處,一座三層小樓,約莫是宗門最氣派的建築。

“那是藏書閣。”

“藏著什麼?”

“幾隻老鼠。”

“……”

剩下幾間就是她先前待過的靜室,還有弟子間、廚房和雜物房,這就是天衍宗的全部了。

她不甘心的問,“宗門還有多少靈石?靈米儲備呢?”

佛子用柔善空靈,度化眾生的語氣回答,“一個子都沒有。”

她深吸口氣。

一陣風過,哐當。

天衍堂的牌匾掉了下來,正砸在她腳上。

慕秋的心拔涼拔涼的。

她,人稱慕劍仙,飛升已百年,一朝下界,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方,眼看就要出去討飯。

本來想著,這一趟下界不必多做停留,找到情劫之人,速速斬情就回歸仙界。

畢竟她飛升前在此界也攪弄過不大不小的風雲,有幾個仇恨不深不淺的仇人,小宗門弟子的身份正好方便她低調行事,誰能想到這個小宗門它竟然能這麼小,這麼破……

她耳旁回蕩著仙娥的話,“此去可要帶些靈石、仙寶?”

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不會說這是身外俗物,她會說,錢,果然還是越多越好。

追憶往昔,她不禁紅了眼眶。

“大師姐,你怎麼哭了?”

“這麼窮的宗門,為什麼牌匾會是玄鐵所鑄?”

她的腳好痛,骨頭,好像,斷了。

她忍著淚花,心裡盤算著玄鐵牌匾能賣多少靈石。

調動全身靈氣修複斷裂的骨頭,邊問,“其他師弟師妹呢?”

記憶告訴她,百年間老頭已經收了五個徒弟入門下。

“這個時間,二師姐應該在睡覺,四師妹出遠門了。”迦禪道,“至於小師弟,出去找吃的去了。”

找吃的去了。

多麼辛酸的字眼!

她還隻是打算,小師弟已經身體力行出去討飯了。

對這位剛入門一個月,素未謀面的小師弟,她感到無比同情。

慕秋心中頓時湧起一陣身為大師姐的責任感,拍了拍三師弟的肩膀,“青嵐宗想賴賬,大師姐帶你去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