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章 此子,非孔明不教,乃教不了也(1 / 1)

第194章 此子,非孔明不教,乃教不了也

蜀中,成都,正府街。

這裡是漢左將軍劉備,與軍師將軍諸葛亮辦公的場所。

值得一提的是,劉備知道諸葛亮好觀星。

於是在這“正府街”特地為諸葛亮建立了一座“觀星台”。

此刻,諸葛亮跟著劉備慢慢登上了這空曠無人的觀星台。

——“晝參日影,夜觀極星,以正朝夕。”

劉備喃喃吟道那“觀星石碑”上的文字。

此高台,三十六方青石板接連平鋪…

高聳入雲的量天尺,顯示出了此間的深不可測。

其實,在來這裡之前。

劉備與諸葛亮在漢左將軍府中,已經圍繞著關麟的第三封考卷聊了許久。

關麟的這一封考卷一反常態,寫了很多,足足寫滿了兩封竹簡。

包括正面回答諸葛亮的提出的問題。

——益州初定,有功之臣紛紛請封田畝,有限的田畝如何分配?

關麟的回答是:“我家門前有兩個乞丐,一個是乞丐,另外一個還是乞丐,他們一個在前門,一個在後門,賴著不走了!”

“其中前門的那個每天跟我乞討,我壓根就不搭理他,過了一個月,這個乞丐討不到錢,就走了,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家門口。”

“後門的這個乞丐,我看他可憐,每天就給他一張面餅,起初他也向我點頭稱謝,可半個月後,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了,一個月後,有一天早上我趕時間,見到他時沒有給他一張面餅,你猜怎麼著?他竟追上來對我破口大罵,說‘為什麼不把屬於他的那塊兒面餅給他?’乃至於還要打我?”

“這件事兒,我思來想去,橫豎睡不著,輾轉反側了幾個夜晚,我最終悟了,我悟透了人的劣根性,我悟到了一味地順從彆人提出的要求給與恩惠,當無法繼續施加恩惠後,反而會被彆人責難!”

關麟之所以這麼回答——是有切身體會的。

在穿越前,彆人向他借錢,他往往不想那麼多就借了…可最後討錢時,換來的是什麼?

是對方的冷眼,是對方的指責,是朋友都沒得做。

那時候,關麟就意識到,人不能一直順從彆人,要學會拒絕。

這是多麼痛的領悟!

隻是,這封答卷,乍一看來,關麟這答的是什麼?

這麼冗長?這特麼的也太水了吧?

要知道,在漢代,竹簡作為流通的書寫載體,很費時間,也很沉重。

運輸、保存都極為不便。

這就需要人們不說廢話,不寫長文,不浪費資源。

而“辭賦”就應運而生,賦一般以四字為主,高度凝練,故而在公文、奏表、書信、祭文、考卷中都采取“賦”的形式。

說白了就是寫的簡潔點,高度凝練一點,高深莫測一點兒,把水分全部都擰乾。

千萬不能跟後世某人的寫的一樣,大海啊大海,它全是水。

故而,諸葛亮與劉備最初看到這份長文時,不由得下意識的皺眉。

——這也太長了吧!

可隨著這長文的深入。

漸漸地,劉備與諸葛亮眸光凝起,他們發現這長文水歸水。

卻是講述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道理。

甚至,這長文給了劉備與諸葛亮莫大的啟發。

要知道…

益州初定,這些功勳之臣討要田畝,本是無可厚非,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不就是為了這點兒地麼?

但,恰恰…可是已經在劉備將成都府庫貢獻出去,讓他們自己去搶的大前提下。

於是…

基於關麟的提醒,劉備與諸葛亮深度的討論,最終得出了結論:

——賞罰不能泛濫!

而這恰恰是劉備入蜀後,治蜀之初的第一個大坑。

又是讓功臣自己搶;

又是賞錢;

還把地全賞賜出去了,整個府庫完全掏空,且無造血能力…

接下來,隻能靠坑百姓,又坑富人的“直百錢”強行續命。

而單單這一個問題,諸葛亮與劉備就討論了一整天。

然而,這份持續一整日的討論,其實才隻是關麟這封答卷的三分之一。

因為考題中提到了“田畝”。

故而,關麟聯想到田畝的製度…

這才寫出了那個讓劉備與諸葛亮一眼就“驚詫”到無法呼吸,乃至於雙腿踉蹌的改革:

——攤丁入畝!

其實,有關田賦的改革,關麟不止是寫了攤丁入畝一項。

他把自兩漢賦稅製後,所能想到的改革全部都寫了上去。

包括北魏的——租調徭役製。

包括隋、初唐的——租庸調製

包括中唐的——兩稅法。

包括北宋的——募役法和方田均稅法。

甚至,還有明朝後期——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

直到最後,才寫出了康熙推行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以及雍正實行的攤丁入畝,將延續了數千年的人頭稅徹底廢除。

不得不說。

清朝…這個無法洗刷,造成華夏民族長時間苦楚與落後的朝代;

這個曆史評價注定將“一擼到底”的朝代。

其中的皇帝,唯獨雍正的評價出奇的高。

他推行的“攤丁入畝”,“廢除人頭稅”的政令,無異於造福整個華夏。

當然,關麟之所以寫了這麼多的田賦製度、土地製度。

是他有些拿不準,如今適合蜀漢的是哪一條?

是,誰都知道攤丁入畝好!

人頭稅一廢除,窮人的生活壓力得以舒緩,大家不用被禁錮在地主的土地上,一年到頭白忙活了。

可以根據自身的手藝和能力外出務工,做一些副業和買賣,讓經濟變得更加有活力。

如此,在生育一項上,百姓們自然就敢生了,人口也會呈現爆炸似的增長。

事實上,在雍正推行“攤丁入畝”的時候,短短的一百年,華夏的人口從將近兩千萬,直接飆升到了三個億,翻了二十多倍!

當然…好,肯定是好的!

製度的先進性也是無可挑剔的,關麟就怕阻力太大,怕劉備與諸葛亮壓不住那些反對的氏族。

要知道攤丁入畝的核心,除了廢除人頭稅,還有一項重要的,就是將賦稅轉嫁在土地上。

誰有地,誰交大稅!

自然,攤丁入畝的推行也一定會受到巨大的阻力。

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

這點上,關麟拿不準…彆一個“攤丁入畝”下來,讓那些地主聯合起來,一波把蜀漢給端了!

能才真是好心辦了錯事。

所以,關麟索性隻寫選項,把選擇權交給諸葛亮…

這位的才能與眼界,手段與決策。

一定是比關麟瞎七八判斷要靠譜的。

千萬不能忽視古人的智慧!

而諸葛亮特地提議與劉備趕赴這觀星台,也是為了在這件事兒上做最終的決斷。

“孔明提議來此,是因為這觀星台上通天,下通地,中間唯獨你、我吧?”劉備的心情看似也頗為沉重,儼然,“攤丁入畝”這四個字,聽起來很美,可一旦實施起來,擔子太重了,壓力也太重了。

要做出這份選擇,並不容易。

“呼——”

諸葛亮長長的呼出口氣,儼然,他的心境也與劉備一般無二。

“此前看到雲旗的第二封答卷,既打壓又拉攏商賈,以此解決府庫空虛的難題,那時…亮已覺得此子驚為天人,也篤定他便是那神秘的‘黃老邪’,更是有意將他收為關門弟子…親自指導,可…”

諸葛亮頓了一下,“如今看來,是我天真了,單單從這賦稅製度上,古籍中有記載的,也不過才幾個,夏商周時期的‘貢賦’製度,春秋時期的‘魯國初稅畝’、齊國“相地而衰征”、秦朝時期的編戶製度,再到如今大漢賦稅製中的‘租’、‘賦’兩項…但…但…”

諸葛亮罕見的喉嚨哽咽住了,他還是有一種驚愕到無法呼吸的感覺。

“呼——”

又是一聲長長的呼氣後,諸葛亮方才開口。

“此前的田稅製度總和,不過五、六,可雲旗一人就答出了七條田稅製度,且每一條都比之如今大漢的賦稅製要精辟…特彆是這攤丁入畝,不騙主公,自從我看到這四個字後,我…我隻覺得我心頭那一直在尋覓的,為主公建立一個理想邦的方法,終於找到了,而這條製度中的每一個字,一個句話,都讓亮覺得博大精深,需要反複琢磨!如此…如此…”

諸葛亮的聲音沙啞…

他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喜或驚訝。

這讓他喉嚨沙啞,哪怕是現在,尤不相信這是真的。

諸葛亮沉吟了一下,他加重了語調,“如此才學、如此機敏、如此睿智的公子?宛若天降之子,雲長是想讓我收雲旗為關門弟子,然,亮不是不教,是…是根本教不了啊!是該雲旗來教亮啊!”

這…

劉備也不免沉吟。

——此雲旗,竟能讓孔明說出這般重的話!

——不過,這攤丁入畝也委實讓人眼前一亮,二弟啊二弟,你這兒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是天降之子麼?他…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心中這麼想,劉備也沉吟道:“大漢田賦製度本無問題,問題是出在這些年土地都掌握在那些豪門氏族的手裡,他們有各種免稅特權,即便要交稅,也有途徑轉嫁稅賦負擔,反倒是苦了百姓,原本…百姓就入不敷出,卻還要交納人頭稅,同樣數額的人頭稅,其中壓力,對豪強地主與窮苦百姓是完全不一樣的。”

劉備起於微末,他太了解這中間的彎彎道道了。

也太了解,這賦稅…逼得多少殷實的小農之家,淪為流民,淪為了他人的佃農。

按照《四民月令》中的統計。

一般六十畝的田,可以打出一百二十石的產出,在物價穩定的時局,能折合成五千錢左右。

而五口之家一年的消耗,口糧80石,田租4石,食鹽229錢,衣服187錢,更賦、算賦、口賦大約706錢,種子和農具和飼料大約792錢,祭祀往來和零散開支大約208錢,共計花費5700錢。

咋以看,似乎還有富裕。

但是實際情況下,算賦與口賦,也就是人頭稅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即便是和平時期,人頭稅的支出也超過田租的五倍,而隨著戰亂時期,人頭稅更是會逐漸增加,沒有上限。

類似於三倍、五倍,那都是小意思。

漢末諸侯混戰時期,十倍也就是平平無奇。

而如今隻這樣也就算了,可地方官府才不管那麼多…

他們沒錢了就收各種賦稅——算賦、口賦、水賦、井賦,就是夏天炎熱,伱在樹下乘涼也得交稅。

一來二去,農民付不起這些錢,那隻有破產這一條路,然後要麼淪為豪強地主的佃農或奴仆,要麼就隻能成為流民!

自耕農在這個時代已經幾乎瓦解。

劉備太清楚這些了…

劉備的父親劉弘曾經還做到過東郡範縣令,可…自打早逝後,就是劉備這樣的縣令之子,也會不堪重負,迅速的沒落。

更彆說普通的百姓了。

劉備指著關麟的竹簡,“其實雲旗寫的這一段,最是讓我感同身受。”

諸葛亮抬眸,他注意到,這是在提出“攤丁入畝”這條田稅之後,關麟的一番解析。

——“為什麼會出現流民?”

——“舉個例子,以前是一百個人耕種一千畝的土地,平均每個人十畝地,可現在人變多了,成了一百二十個人,因為農具的進步,隻需要五十個人就可以耕種完這一千畝地!”

——“於是,問題就出現了,隨著人口的增多、農具的進步,土地卻沒有增加,那麼一定會有人耕不上地,被排除在外,成為失業者,這些失業者在鄉村聚集起來便是流民,在城鎮聚集起來便是惡霸!在山林中聚集起來,便是山賊!”

劉備將這番話讀過,他不由得浮想聯翩哪!

他無法想象,若是早年,沒有同宗的叔輩劉元起的幫助,他會不會也淪為流民,風餐露宿,乞討為生。

諸葛亮注意到了劉備的表情。

他微微挑眉,淡淡的問:“主公是想要推行這攤丁入畝的田稅製度麼?”

“自然。”劉備感慨道:“受過苦,才能體會到這些小民的不易,可許多時候,備亦是身不由己!”

諸葛亮再度提醒,“那主公可曾想過,若真要這麼做…那主公就站在那些世家大族的對立面了,光武皇帝中興漢室靠的是大族,自古以來,還從未有人靠著農人與百姓的力量闖出一番基業。”

劉備指著竹簡中的最後一句道:“也不儘然,孔明看雲旗最後這一句,發人深省啊…”

“陳勝吳廣、張角黃巾,這些起義都告訴我們,農民階級作為領導者,是不可能創出一番基業的,但工人階級卻可以!”

“工人?”諸葛亮再問:“雲旗似乎並未寫出,何為工人?”

劉備眼眸微眯,“我隻是淡淡的有一種感覺,你說…倘若雲旗就是那黃老邪,他開設工房,招募流民,從事生產,製造軍械,難道他的目的隻是為了兵工麼?”

這…

像是因為劉備的話,諸葛亮突然感悟到了什麼,“主公的意思是,這些就是雲旗這封答卷裡,所謂的工人階級!”

“或許是吧…”劉備也不確定,“或許,雲旗正在用他的方式,將那些流民拉攏在一起,創造出一個新的力量,一個漸漸壯大起來,足夠推翻曹魏的力量!”

咕咚…

諸葛亮微微咽了口口水,他鄭重其事的問劉備。

“主公真的決定要實施這攤丁入畝麼?”

“嗬嗬…”劉備一把握住關麟的答卷,愛不釋手,“按理說,我不該聽信這麼一個年輕公子的話,就一意孤行。可莫名的,我想試試!這種感覺就如昔日在南陽時,與孔明你隆中一對,你提出那天下三分的構想時,我的心境一般無二!”

“我知道這攤丁入畝很難,或許比孔明那時提及的‘天下三分’還要難,可若僅僅是雲旗提出,我看到後或許會動容,但思慮再三一定會知難而退,可現在…我還有你,孔明!如果是你的話,或許,真的能將這條路走通!”

諸葛亮神情微震,原本淺淡的嘴唇變得多出了一分血色…

他意識到,主公已經被雲旗說服了。

主公要走一條,與高祖、與武皇帝,與光武中興截然不同的道路。

諸葛亮的神情依舊是靜靜地,音調仍然是低低的:

“這就當是雲旗獻給主公的‘隆中對’吧!”

“亮知道該怎麼做了,但…這攤丁入畝,主公千萬不要急,主公若信我,就讓我一步一步來!讓亮來部署這一切…既走通,也走穩,就讓亮試著在巴蜀建立一個理想中‘民富國強’的城邦吧!”

聽著諸葛亮緩緩的話,劉備隻覺得眼眶一陣陣的發燙。

他伸出手,在諸葛亮的肩膀上拍了拍,“二弟有雲旗,荊州,我一點都不擔心,可我有你,孔明,有你在,縱是萬難之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且做好!”

言及此處,劉備鄭重的道:

“雲旗點醒了我,我劉備本該走出的,就是這麼一條‘人民的道路!’”

“孔明,你放手去做,若遇到反對,若遇到阻力時,莫要忘了,你背後還有我!這攤丁入畝,你、我同心,其利勢必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