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1 / 1)

溫帶雨 梁稚禾 11887 字 1個月前

《溫帶雨》

文/梁稚禾

·

序幕

“好好長大,祝你祝我。”

***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深秋的一天,大風從白到晚。

北京像一個巨大的機械工廠,生產計劃嚴苛推進,每一根齒輪都在惡劣的天氣裡照常運行。

玻璃幕牆將霓虹燈光漫射到遮天蔽月的大廈、層疊的高架橋,還有熙熙攘攘的各色車輛上。

也許正塞車的某位司機恰好調頻到FM98.87,剛好可以聽到年輕女主播清冽而有力量的聲音。

“這座城市包容每一個無措的靈魂。”

“如果你也喜歡北京,歡迎你來這裡找尋你的愛與自由。”

最後一句詞講完,林渡把主輸出音量推子推到底,摘掉耳機,導播台那邊同事隔著玻璃衝她豎起拇指。

她彎彎唇角,拎起掛椅背上的大號帆布托特包,對導播台那邊做了個走的手勢。

導播台的同事何昕是和林渡一起進來電視台的實習生,跟她一樣住海澱蘇州街附近,所以時常下班一起回家。

電視台夜晚的長廊靜而空蕩,林渡進到緩慢下降的電梯裡,身邊的何昕還在抱怨電視台轉正困難。

說一屆的同學去藍台做綜藝都已經在上星節目署名了,都是傳媒大學出來的,她們現在還苦哈哈在這裡等轉正。

林渡播了一整晚,嗓子有點啞,安慰對方的時候聲音聽上去有點悶悶的不自然,語調一如既往平淡溫和:“連你也要擔心轉正,其他人更要發愁了。”

講話的時候她手裡的手機亮了下,林渡劃開屏鎖,看到好友路嘉茉的微信消息。

路茉莉:【下班嗎?】

林渡看一眼狀態欄上的時間,19:38。她們今天約在中關村晚飯,具體時間要等兩個人的事情都結束再決定。

一旁何昕長長歎了口氣,林渡抬起手輕撫了撫對方的手臂以表安慰,收回手後回了消息。

溫帶雨:【剛下,答辯順利嗎】

溫帶雨:【我現在去地鐵站】

夜晚的電視台靜寂無人,走廊裡聲控燈五秒鐘熄滅一次,下一秒再重新被脆生的腳步聲喚醒。

走出電視台大門的時候剛好收到路嘉茉的回信,林渡低著頭看微信。

路茉莉:【還行】

路茉莉:【四樓等你?】

是說她們常去的商場四樓,路嘉茉離得近,大概率會先到,所以要等她。

林渡回了一個【好】,腳下單薄的德訓鞋踩上石板台階,外套袖子突然一緊,林渡看過去,身邊的何昕扯著她袖子直指略顯陳舊的柏油路的對面。

順著何昕指的方向看,林渡見到電視台門口窄窄的馬路對面,格格不入地停了輛白色帕拉梅拉。前車門倚著個穿韓式長款大衣三十來歲的男人。

呼呼的北風一下下按壓著半禿的老楊樹,染黃的葉子刷拉拉落了一車一身。

在樸實無華的老街邊,並沒偶像劇的浪漫氛圍,反而看上去有點刻意的滑稽。

林渡和那男人對視到時,對方抬著下巴揚揚手衝她打招呼。將三十歲男人認為自己能征服這個世界所有女人的自信寫滿了整張臉。

何昕挽著她手臂要往過走,剛剛頹喪的語氣一掃而空,尾音調子微微上揚:“這都這禮拜來的第三趟了,小曲總跟你玩真的吧,這麼窮追猛打。”

“彆傻站著了,走呀,跟人打招呼去,台裡大廣告商呢,得罪不起。”

林渡眉頭不自覺輕擰了下。想說什麼,沒來得及開口,被拉著走到了曲總面前。

何昕先開口招呼:“Hello曲總!這麼晚過來,凍壞了吧?”

林渡被拉住手肘站在旁邊,公事公辦地禮貌從旁招呼了聲:“曲總,晚上好。”

“還行,剛降溫還能接受,”曲奕銘說,“你倆這麼晚才下班兒,也太辛苦了。”

說話的時候眼睛總往林渡身上飄。

他視線從林渡半垂的長長眼睫下移到白皙挺直的鼻梁和一冷就凍紅的鼻尖,停留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時,她剛好張口,不冷不熱地說了句:“隻是做好份內的事。”

曲奕銘不自覺撫了把下巴,眼睛怎麼也移不開。

身邊哥們都說他這回瞧上這姑娘忒清高,想追上且著呢。勸他彆費那勁。

他們沒一個懂。

他愛的就是她身上這份倔強這份清高,這份不把人看眼裡的勁兒。

她越不搭理他,他越上頭,越來勁。

何昕頗熱情地回應曲奕銘:“不辛苦不辛苦,我倆這剛畢業,要學的東西多,多乾點活兒也是積累經驗您說是不是。”

“是啊,你們年輕,”曲奕銘笑了聲,“多學多做,沒壞處。”

話雖是在跟何昕說,說話的時候卻一秒鐘眼神也沒分到她這邊來。

何昕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又一次在心裡感歎,林渡真的過分漂亮。

何昕站在她側邊,目光所及是她清瘦的側影。

林渡今天穿了件乳白色大衣,內搭一件單薄的藍色襯衫,白淨纖細的手指握在肩上托特包的肩帶上。

有點防禦的姿態。

她一直都沒有刻意看曲奕銘,視線微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隻是總讓人覺得,她有滿肚子不與人道的心事。

一陣深秋的冷風刮過,她的長直發被風揚起,發梢猝不及防地掃過何昕面頰。

留下一點馨香的舊款國產洗發水的味道。

何昕突然就覺得,那些男人會愛她再合理不過。

隻是短暫的出神,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這男人已經忍不住邀林渡吃東西。

“這麼晚下班兒餓不餓?我知道一地兒,烤肉特不錯,帶你倆夜宵去?”

何昕沒出聲,站邊上看林渡反應。

大學一開學她就注意到林渡,19播本美女如雲,個個不缺追求者。

念書這四年談戀愛的也都不少,有的跟同班男生內部消化,有的二代小開對象一個接一個地換,還有的還沒畢業,已經領了證回家做太太去。

唯獨林渡,從始至終,沒見她對哪個男的有過什麼過多關注。

也不知道是真的眼高於頂,還是沒那根弦。

這回這位窮追猛打有幾天了,一腔熱忱的。不過可惜了,林渡看上去實在對他沒什麼興趣。

何昕思緒一停,果然聽到林渡不算委婉的拒絕:“抱歉,我不太想吃東西。”

林渡話音落下來,覺察到何昕猛扯了把她袖子。

大概在提醒她不該這樣拒絕台裡舉足輕重的大廣告商。

但她今天有點累,真的不想撐著去應承不算熟悉的人。所以看著曲奕銘,補充道:“曲總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先下班了。”

“曲總你看,沒提前打招呼吧,我們今天加班,剛在食堂吃了點兒。”何昕在一邊忙著幫林渡找補,“現在還真吃不下,要不咱喝點什麼去。”

林渡今天跟好友路嘉茉約好了一起吃晚飯,大四開始她們都很忙,能約到一起吃飯沒那麼容易。不想為了討好廣告商爽掉朋友的約。

就算是沒有約了人,也不想和曲總私下裡吃飯。

臨近畢業,學業工作上的事情都已經令她焦頭爛額,她沒興趣也不想把自己卷進更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去。

她輕輕從何昕手裡扯出自己的袖子,衝對方搖搖頭。

正準備再說一聲自己也不喝東西,恰好曲奕銘的手機響起來,電話那頭不知道同他說了什麼,曲奕銘沒及掛斷電話就打著手勢小聲同她們抱歉說下回再約。

那輛略顯招風的帕拉梅拉從林渡面前開走的時候,她聽見何昕歎氣:“其實我覺得曲總真挺好的,家底又厚又肯對你花心思,這年頭,不好找的。”

林渡沒接茬,顧自向地鐵站走。

何昕還在喋喋不休:“吃個飯也不耽誤什麼,你要是真跟他好了,轉正還算得了什麼大事。”

林渡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

天晚了,地鐵口的人不算多。她跟著稀稀拉拉的人/流走進去。她爸爸老林從小就教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白來的午餐,拿了彆人的好處,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過何昕還沒死心,她跟林渡一道,一前一後進了地鐵。

晚間的四號線剛好坐滿,林渡伸手扶住門邊的扶杆。有點疲憊,但依舊穩當地站好。

何昕靠到車廂門框邊,面對著林渡,想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開口問的時候聲音不高不低:“林渡,長這麼大,沒有什麼男生讓你動過心嗎?”

聽到對方喊自己的名字,林渡抬起頭,看到何昕現在這樣靠到門邊的姿勢,突兀地想起來,很久之前,有一個人,他也常常這樣。

明明是朝氣蓬勃的年紀,卻總是很疲倦的樣子。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走到哪裡沒骨頭地懶洋洋靠著倚著,漂亮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看人,眼白上一點點經年累月的血絲。

好像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

何昕問的那種感覺對林渡來說有點太遙遠,像廚房櫃子裡那個沾滿塵灰棄用已久的舊魚缸,原先裡面那條甩著尾巴撲騰的小金魚已經不知道死掉了多久。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

在中關村站下車,出站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整個鼻腔裡回放著澀澀的楊樹葉和涼涼的冷空氣的味道。

林渡抬起手臂,捂捂凍疼的耳朵,迷迷糊糊地在想,又一年冬了。

***

林渡是在商場四樓見到路嘉茉的,後者遞給她一杯去冰檸檬水。

兩個人視線對上,路嘉茉白淨的下巴朝美食區一指,林渡接過檸檬水,撕開包裝插上細細的吸管,點點頭表示“出發”。

倆人見面半句話沒說,好在意思表達到位了。

進到美食區,她們兩個求同存異達成一致,選了一家新開的韓料店。

吃飯的時候有話題天南海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天。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們倆成了這種相處模式——舒適、簡單、沒負擔。

最近好忙,有一陣子沒見,再見面卻好像一點兒沒生疏。

林渡咬一口醃蘿卜,突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真的很奇怪。

高中的時候她們倆一個理科實驗班一個文科實驗班,中間差了三層樓,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因為她認識了一個人,半隻腳踏進了他們的小圈子,認識了路嘉茉也認識了其他幾個人。

剛認識的時候才高二,現在大學都已經快要畢業了,林渡偶爾還會和他們那幾個朋友聯絡。

這家店的醃蘿卜有點齁,她咬著吸管吸了一大口檸檬水,檸檬澀澀的口味衝淡了其他味道。

後來認識的人還在聯絡呢,帶她認識他們的那個人,卻已經很久很久不聯係了。

……

今晚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商圈好像格外熱鬨。

林渡跟路嘉茉晚餐結束下樓的時候,遙遙看到遠處燈火通明的廣場上聚集了很多的人。

這周邊高樓林立,車流如潮,有人飯後閒適地散步,有人小跑著去趕一場熱鬨,更多的人行色匆匆地從寫字樓裡出來然後頭也不回地紮進地鐵站。

林渡原本是行色匆匆的一員,今天難得有點時間,隨著人群一起往廣場聚集的方向去。

十一月的北京,氣溫逼近零度。人一到室外很快被冷空氣侵襲。

每個人呼吸冒著白煙,絲毫不減湊熱鬨的熱情。

林渡搓搓手,白皙的雙手在眼前攏起,她往手心呼一口氣,勉強給一直沒暖過來的手增加一點溫度。

遠遠看著人群的方向,她一眼就看到人群背後,商場大樓耀眼的巨幅LED廣告牌上,明豔的年輕女人抬著手,展示著手腕上價格不菲的寶石手鐲,廣告牌的右下角龍飛鳳舞地簽著兩個字“梁遙”。

品牌方外資企業財大氣粗,這樣的地廣在整座城市遍布。

廣告裡的是這兩年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在同事同學熱烈討論她的時候,林渡一次也沒有說過,她們也曾經短暫地做過朋友。

不管是梁遙還是林渡,都曾經是他們那個小圈子邊緣的一員。

從廣告牌上收回目光,林渡視線剛好和路嘉茉的撞上。

她唇角彎了下,又抬起下巴看一眼那張廣告牌,聲音輕輕的:“我就知道,遙姐會過得很好很好的。”

我們大家都會很好很好的。

像她高中畢業時候寫給每個人的話。

“好好長大,祝你祝我。”

越往熱鬨的源頭走,周遭就越嘈雜。

喧鬨得快要聽不清楚旁邊人講話的時候,林渡抿了下唇,問路嘉茉:“大家最近都好嗎?”

其實林渡和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絡,怎麼會不知道近況呢。

她知道路茉莉和盛漾還是特彆會讀書,老鄧也是穩穩保研,咋呼的季家樂後來讀了警校,萬韋航還是那個錢多的沒處花的敗家子,汪鳴飛跟小的時候一點兒沒變,梁遙姐職高畢業後沒讀書了現在是演藝圈新星,還有……

“都挺好的。”路嘉茉說完,看林渡一眼,清楚她悶葫蘆一樣的性格,沒繞彎子,“周嘉梁也挺好的。”

林渡張了張口,聲音沒出來,不大自然地舔了下嘴唇,很快又低下頭,笑了聲:“挺好的。”

她知道他會很好的,他的故事有沒她這頁都會很好的。

林渡小的時候不懂事,一直到現在才隱約想得明白。

她與他之間,原本就隔著太陽和月亮的距離。日夜相隔,短暫的交彙後,是長長久久的分離。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能夠早一點明白,是不是那些天各一方的日日夜夜,就沒有那麼難熬了。

已經到了廣場人群近前。

不遠處吉他掃弦音響了一聲,剛剛嘈亂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

林渡還想再說句什麼,身邊的路嘉茉手機響起來,她從衛衣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同林渡說了聲“盛漾電話”,就不避諱地隨手接起來。

歌曲前奏響起來的時候,林渡才反應過來,聚過來的人是為了聽街頭歌手的歌。

旋律陌生又有點熟悉,她有意識讓自己想起這首歌叫什麼名字,注意力卻難集中,怎麼也想不起來。

也許是距離有點近,她不小心聽到路嘉茉手機聽筒裡的內容。

是盛漾在跟路嘉茉講電話,林渡的腦處理器失靈,沒聽進去他在講什麼,反而把背景音裡時遠時近的對話聽了完整。

“哥們真沒想過咱哥幾個不在一個地方之後,最先不搭理人的是周嘉梁這個逼。”

“周嘉梁你特麼不是最怕寂寞愛組局嗎?”

“怎麼的一趟德國把你大爹都忘沒了?”

這是朋友一頓沒鼻子沒臉的控訴。

林渡聽清楚這些話,腦袋卻鈍得很,指甲掐在托特包長長的肩帶,在上頭印下淺淺的印子,一時間想不明白他們話裡的意思。

“大驚小怪的。”

“他什麼德行你不知道?懶起來十天半月不聯係人的玩意兒。”

這是另一位朋友的聲音。

街頭歌手的前奏結束,悅耳的女聲起,聽到歌詞的第一句,林渡終於想起,是中學時看過的一部言情劇的插曲,歌的名字她記得,叫《孤獨的總和》。

她記得裡面的歌詞。

“因為孤獨的總和,讓我們相互依偎著。擁抱彼此的感傷,即使不能擁有。我們是孤獨的總和,所以相聚了。因你而起伏的感受,怎麼掙脫。”

女歌手唱得足夠好聽,林渡想沉下心來聽歌,不要再冒犯地去聽人家的電話。身體卻自動屏息凝神,唇邊緊抿,幾乎能夠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聽過這首歌,跟一個人在地鐵最後一班空檔的末節車廂分一半耳機聽過。

電話那頭好半天沒再有背景音。林渡攥緊的手又鬆開蜷起,趕在路嘉茉掛斷電話前,終於,她聽見那個倦怠冷淡的聲音。

“彆說話了。”

“吵。”

尾音輕飄飄的,不光沒骨頭也沒力氣,好像這話沒說完,人已經枕著胳膊軟塌塌趴到桌子上預備補覺了。

跟以前一樣,直白,怕吵,由著性子。

林渡沒有想過,那時候那樣熟稔無間的人,現在再聽這個聲音,竟然也會覺得陌生了。

電話聲戛然而止,她終於想起呼吸的時候,聽到路嘉茉說:“周嘉梁回北京了。”

林渡抬起頭,眼框突然就紅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