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武帝(1 / 1)

蘇從斌的微表情,自然沒人關注到。

畢竟都“鬨”成這樣了,如何處理得看帝王。

因此在場所有人,包括磕頭請罪的、喊冤的都一心二用,飛速回想武帝的履曆,借此琢磨著帝王會如何收尾。

武帝,一位愛民如子的鐵血帝王。據傳,其幼年飽受和合帝奸妃磨搓之苦,甚至還要忍受挨餓,故而講究感同身受,十分體恤百姓之苦。但對於處於權利鬥爭圈子裡的人,他卻是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冷酷絕情,睚眥必報!曾聯合軍方老牌將帥瘸了腿的定國公(他外公)以及冉冉升起的軍中新貴鎮國公,兩大軍方勢力逼宮篡位。登基後,他啟用臭名昭著的錦衣衛,將先前欺負他的皇子龍孫以及某些皇子擁躉,全都誅殺,連他們的點頭之交都不曾放過。謠傳當年京城的街道都染紅了鮮血。

不過也深諳帝王術,立馬又誅殺不少地方貪官汙吏,瞬間扭轉百姓口碑,成為百姓心目中的好帝王。

後又強勢守護北疆,抵西北,開通商口岸,與民休養生息……一樁樁一件件下來,倒是讓眾臣逐漸摸清楚一二秉性:武帝爺心懷蒼生,要締造屬於他的盛世。

誰擋他這條路,誰就會死!

比如先前真假少爺醜聞爆發,武帝爺欽定錦衣衛處理。但禦史再次參奏時多添了一句後宮裙帶關係,或許有損帝王威名。於是武帝爺就無視安樂侯,帝王寶貝外甥的求情,下令除掉蘇琮的功名,免得有人有樣學樣。

隨著眾人的思忖,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隨著帝王依舊一言不發,殿內的氛圍徹底凝滯了。有些膽小的,都兩股戰戰,就差禦前失儀站不穩身形了。而作為當事人,作為用捧殺來“汙蔑”帝王的當事人,安定伯都感覺自己額頭的血水咕咕流滿整個臉頰了。

可此刻箭在弦上,他又不得不繼續磕頭。畢竟他家是後起武勳,沒有丹書鐵券!畢竟死道友不死貧道,得拉著整個武勳來為他們斡旋,否則他們這幾家就被文臣盯上了。到時候或許會因全族利益,不得不舍棄殺掉自己的孩子。

不過眼下為了緩解心中的焦躁害怕,罵蘇從斌,琢磨拉蘇從斌一起陪葬還是可以的。

就在安定伯耐心逐漸失去,要暴躁開口拉蘇從斌一起磕頭時,他便聽得自己身側響起一道宛若天籟的聲響。當即,他眼眸眯起,幽幽的看著某位侯爺跪在他左側——從禮法上左為尊的左側!

其他朝臣也抬眸看向出列的蘇從斌,甚至有幾個都沒控製住自己轉眸的幅度。

難得靠自己萬眾矚目的蘇從斌字正腔圓:“臣超品榮國侯啟奏,幾位大人雖各有立場各持己見,但捫心而論爭論的起源是因臣治家不嚴。臣妾氏偷龍轉鳳,以致於親子蘇敬儀流落鄉野。他匆匆學習些朝廷規章製度因一知半解,在通州驛站與幾位貢生有所誤會,這才讓林大人出於職責上奏;另微臣也未教導好侄子,讓其以貢生蔭庇名額進入國子監後不思進取,反而結黨營私。”

刻意落重了最後一詞,蘇從斌重重磕頭,一臉愧疚道:“臣是萬死難辭其咎!”

如此鏗鏘有力甚至還直白羅列自己罪證的話語,飄蕩在整座大殿上空,久久不曾散去。跪地的敗家子家長們更是恍恍惚惚,下意識的抬眸看向蘇從斌。若不是幾十年風風雨雨鍛煉出來的理智,他們甚至都想喊出來:“你這縮頭烏龜是瘋了嗎?有病嗎?往自己身上攬責!是仗著丹書鐵券,死不了嗎?”

“不,還是說想要賣慘?”安定伯沒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至今還有些疼的脖頸,在心裡暗暗腹誹著。畢竟打狗還得看主人啊!老國公,七十八歲的定國公老太爺,太後娘娘的親爹,蘇從斌禮法上的外公還活著。

老太爺雖暴脾氣砸了榮國侯大門,跟蘇家結親徹底成了結仇。可……可蘇從斌的爵位能夠在和合帝在任期間繼承,老國公是出過力的。

就在安定伯捋著前塵過往,琢磨著蘇從斌背後靠山時,林恩聽得這一聲聲自我認識頗為清晰的伏法感言,瞬間似溺水兒童抓住了救命稻草,趕忙疾呼:“皇上,這蘇從斌雖忝居世職,倒也算頗有自知之明。本就是他這個罪魁禍首……”

因情緒過於激動,倒是句句破音,甚至表情都有些賊眉鼠眼的奸佞感。跟面色從容,甚至帶著些愧疚叩首的蘇從斌完完全全就是兩種態度。左都禦史對比著,飛快抬手捂了捂自己耳畔,想要止住尖銳刺耳的話音,句句推諉的內容,眼神都帶著看死人的冷漠。

這種新來的小年輕,這種女婿黨就是太順!

順到連官場規則都不懂,尤其是混京城的規矩都不懂。

要知道京城有三規矩:

第一、世家子弟的官場年齡得從祖宗開始算。畢竟他們知道的官場消息,尤其是皇家內、幕多。畢竟官場某種本質上也是“信息掌控力”的戰爭。

第二、對後宮有妃嬪的家族凡事留一線。畢竟保不準這家閨女爭氣了,這家閨女肚子爭氣了。

第三、背清楚當朝皇帝譜係。要明確皇帝也有窮親戚這一概念,要知道窮親戚也是親戚,沒準什麼時候皇帝就想起來了。

左都禦史莫得感情的想著,眼角餘光瞥了眼跪地的蘇從斌。

蘇從斌恰恰好三條規矩全符合。

因此他,以及他們文臣世家,隻是無視蘇從斌,無視蘇家。

可沒想到寒門子弟這麼勇,山頭都沒拜明白,就敢直接莽!

作為他的上峰,我也真是倒了血黴了。

左都禦史暗暗自我警惕,下一回吏部往他部門塞人,他要冷著臉好好篩,免得丟整個部門的臉面。

與此同時林恩話語說完,就發現自己迎來無數冷漠的眼神,一種無法言說的眼神。尤其是……是他能明確感受到有一道視線來自上方。

瞬間,林恩頭皮發麻,緊張的吞咽一下口水:“皇……皇上,微臣……”

一直沉默的帝王眉頭一挑,終於開了金口:“各有各的禮。那就從源頭開始捋,錦衣衛,真假少爺這案件辦的如何了?”

站在帝王身側的鐘刑直接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彙報結果:“……昨日,各部門也協同辦妥相關戶籍。另,卑職調查,蘇家三房派小廝暗中跟隨,肆意散播蘇敬儀參與村民打架鬥毆一事。蘇侯從這一點來說,的確愚不可及,毫無家族觀念。不過錦衣衛倒是調查到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

故意拉長了音調,錦衣衛橫掃眼罵他們走狗罵他們鷹犬鄙夷他們的某些文臣們,最後視線帶著些審視看著蘇從斌,唯恐自己錯過人細微變化的臉色。

便盯著,鐘刑慢慢悠悠道:“蘇敬儀這小子從民間來,倒是知道些民生疾苦,也知道讓蘇侯體驗民生疾苦,下田灌溉給高粱除荒。通過考驗後,蘇敬儀道其養母蘇金氏的遺言,其中涉及野菜。”

武帝瞧著自己心腹一副要“報仇”的模樣,倒也沒製止,反而饒有興趣一挑眉,“野菜?”

邊說,他一個抬手。

當即有錦衣衛將案件調查的詳細情況呈上。

捕捉到這個動作的蘇從斌微微鬆口氣。要知道蘇家先前在帝王眼裡實在沒什麼利用的價值,哪怕朝臣借著真假少爺來回掐架,對於帝王而言恐怕就是閒暇時把調查卷宗當做話本看個戲而已。讓帝王上心,讓帝王正眼看蘇家,就得用帝王在意的名聲作為敲門聲。

而對皇帝而言,捧殺武將子弟這個“汙蔑”他可冤屈了,他也不得不要澄清。畢竟鎮國公,從軍戶爬起來的國公爺,從龍一戰中出力最多的人,傷了身子,因此膝下唯有一根矜貴的獨苗苗——安樂侯。這安樂侯現年十一歲,文不成武不就,膽大包天,愛離家出走。夫婦兩想教育,但安樂侯的皇帝舅舅經常護著。

回想著自己在馬車內迅速定下的算計,蘇從斌悄然捏了捏掌心裡溢出來的汗珠。

鐘指揮使找到機會想要擠兌文臣,他蘇從斌能琢磨到;錦衣衛知道他們蘇家父子的談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帝王耳目。

可他萬萬沒想到鐘指揮使竟然改了時間順序。

帶著對蘇家釋放的善意。

可這善於需要什麼回報?

蘇從斌瞬間腦海浮現萬千,渾身都差點緊繃成弦,緊張不已。

因在帝王左側伴駕,鐘指揮使沒錯過蘇從斌這位靠祖宗蔭庇站在前排的侯爺眉頭緊蹙的模樣,眉頭一挑,帶著些貓捉老鼠的盎然興趣,邊字正腔圓將蘇敬儀有關“倉稟足”的話語一字不落的重複了一遍。

朝臣們:“…………”

武帝聽著前因後果,一目十行掃過案件的介紹。等他慢條斯理看完後,才緩緩垂首看了眼依舊跪地的眾人。一一橫掃過所有人神態後,他才將視線停留在蘇從斌身上:“各地野菜換著種植?沿著鄉間小道種?蘇侯,可有這事?”

這一聲提問響徹大殿。

朝臣們個個面色凝重,卻也不敢在打量蘇從斌一眼,皆紛紛垂首,畢恭畢敬狀。畢竟先前帝王那睥睨的眼神,帶著嗜血的冷意。且從錦衣衛嘴裡說出來,說一個鄉野窮小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甚至還有大殺器慈母的臨終安排。這種種場景,完完全全會勾起帝王惺惺相惜同情心的。

所以不是他們這一派的人,他們最最最好就是作壁上觀,免得惹火燒身。

而另一邊安排這一出告狀大戲的禮部尚書已經兩眼發黑了。他自問曆經過不少風風雨雨,有謀求閣老的雄心壯誌,但這一刻他都覺得自己像是置身火爐之中,被煎熬被炙烤,或許下一步就是魂飛湮滅!!

仿若沒察覺到在場某些人的顫栗,蘇從斌有條不紊,叩首回應:“回皇上的話,微臣有幸蘇家有幸,蘇敬儀這孩子雖目不識丁,因其養父賭博敗家因其幼年遭遇偶爾叛逆,卻也小孩秉性,天真善良。另外蘇琮聽此話語,舉一反三,回想曆史上有關糧種推廣,尤其是旱時糧食推廣種種記載。外加上他昔年曾經有幸得護國長公主殿下恩賜,能進皇家藏書閣一閱,故而梳理出不少前朝與旱有關的相關奏折與科舉策論。”

邊說蘇從斌鄭重從懷裡拿出蘇琮默寫下來的文章,雙手奉上:“臣忝居世職,未經曆練,不知可行不可行。故而本想朝會結束後,向您謝恩時上書。不管成與不成,都是我等的一些微薄之力。”

武帝聞言,輕笑了一聲,“倒是個忠君的。”

如此評價一出,禮部尚書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早知道……隻知道乾脆處理國子監夫子,也彆琢磨著是柿子挑軟的捏了!

福公公穩步下了丹壁,從蘇從斌手裡接過簡簡單單的一卷卷宣紙。按律檢查過後沒什麼夾帶,便恭敬的雙手給帝王。

武帝飛速掃了眼文章,態度從好奇到凝重。

對於皇家藏書閣,他捫心而論是不屑的。畢竟那是用來裝點皇家底蘊而已,搜索而來的書籍,什麼種類都有。更彆提蘇從斌介紹是從前朝奏折中看來的治旱之策。

可萬萬沒想到這有些政策是具體可行的,甚至有前人經驗詳詳細細記載的。除卻旱外,還提及閔越地區的海風。將兩者結合建議新建水庫……

武帝到最後一個字一個字看得頗為認真。

隨著時間流逝,朝臣們見狀又不得不大著膽子打量眼帝王。尤其是第一排站立的閣老們,更是觀察的仔細。畢竟旱災是他們工作的重點內容,這異軍突起殺出個蘇家來,殺出個跟皇帝有舊,甚至蘇敬儀遭遇還有幾分肖似帝王,甚至蘇琮仔細論也算跟鎮國公和護國長公主有恩的蘇家來!

“好!”武帝看完最後一篇最後一個字,帶著些顯而易見的喜悅看向蘇從斌:“這野菜之策不管成與不成,蘇金氏倒是慈母心腸。”

聞言,蘇從斌狠狠鬆口氣,匍匐叩首:“臣多謝皇上開恩。”

有帝王的金口玉言,哪怕蘇琮是商籍,再也沒人能用賤這個詞來鄙夷了。

武帝倒是沒再開恩,反而瞬間橫眉冷對,斜睨朝臣:“婦孺尚有此,諸卿還是好好想想為官是為何!”

林恩迎著帝王直白的喝罵,如遭雷擊,腦中空白一瞬。

而帝王卻是依舊雷霆大怒:“山東大旱三年,今年北方開春以來均雨水少,太後禮佛求雨,朕都下了罪己詔。而你們個個都上躥下跳的,跟紈絝子弟論名聲?還是要跟後院女人一樣,隻琢磨著吹枕頭風,打嘴仗?都察院乃是三司之一。三司是什麼,是大周最講證據的地方,是手握律法的地方!而不是一張嘴進行汙蔑!”

這話嚴重的,非但左都禦史,便是刑部和大理寺的長官都齊齊跪地:“皇上息怒,臣等有愧!”

林恩見狀嚇得面色青青紫紫交加,抬眸直愣愣的看向禮部尚書,張口便呼喊,仿若再看救苦救命的菩薩一般,熱忱無比:“李大人……”

禮部尚書聞言直接跌坐在地,可下一瞬他還是迎來了帝王冷漠的眼神,甚至對方還薄唇輕啟,問:“禮部尚書,這你的人?”

“不……回皇上的話,微臣有罪,微臣隻是害怕自己參奏國子監會被責罰,才想著請同鄉參奏一二。”禮部尚書重重磕頭。

安定伯聽得“咚”得一聲脆響,都下意識的抽口氣。他嗑得再厲害,那也是掌握力道的。不像這禮部尚書這咚咚咚的聲響,重得像是在打鐵一樣。

武帝無視額頭瞬間溢出血水,老老實實磕頭求饒的禮部尚書,不容置喙著:“既然國子監風氣不好,那你就去當國子監祭酒吧。朕的禮部尚書應該是大周的禮部尚書,是要管天下學子的禮部尚書。至於禮部尚書這個位置,便先讓鎮國公擔任著。”

冷不丁被點名的鎮國公急忙出列:“皇上,末將這麼些年努力學習了,就啟蒙書籍搞明白。您讓我當兵部尚書我都眼睛不眨一下的,可這個禮部尚書,那得管學子的啊。說句不怕全場人笑話的話,安安那個兔崽子都比我還有些文化呢。要不讓安安當吧。他要是身份不夠我讓爵給他!”

全場所有人:“…………”

你是皇帝親姐夫,你牛!

武帝定定看著自己的親姐夫。他能從人瞪圓成銅鈴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寫滿真摯抗拒,但眼下捫心而論鎮國公是最好的人選。

“鎮國公不用慌。禮部顧名思義就是要懂禮,懂忠君愛國的禮,懂保家衛國的禮,懂百姓為重的禮。”一個詞,一個字的加重音調,武帝橫掃全場:“而鎮國公你能從軍戶開始奮鬥,一步步到今日,靠的不就是懂這些最簡單的道理?”

“且你非但懂,也身體力行照做了。”

“對朕對天下百姓而言,這就足夠了!”

本抗拒的鎮國公聽到最後一句,沉默一瞬,便毫不猶豫單膝跪地:“末將領命!”

為了天下百姓,他當禮部尚書也行。

反正看意思皇帝就是樹立個軍旗,穩個軍心。肯定還會派人來協助他的。

與此同時,蘇從斌忍不住垂首一笑。

他以為帝王隻會對東華書院略有猜疑而已,但萬萬沒想到直接把禮部尚書換成了鎮國公。

這下好了,生恩養恩誰重要也不用再議了。畢竟禮部尚書,主管朝廷禮儀、祭祀、宴餐、學校、科舉和外事活動的大臣是個武勳。

還是個大字不識的武勳!

想想以後那些讀書郎都不好意思擠兌蘇敬儀目不識丁了。

畢竟讀書郎科考過後都是要禮節性拜禮部尚書為師座的。

就在蘇從斌沒忍住暗爽開心時,就聽得一聲冷冷的呼喊,還是點名道姓的那種。

瞬間他便覺一股寒氣從天靈蓋來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