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1 / 1)

秦貞娘一句話,秦芬便被提到了描繡樣這一檔裡。秦芬起先隻以為自己是跟著打下手的,待鋪開宣州紙,磨了徽州磨,提起湖州筆,秦芬才知道,秦淑雖然識得字,卻是不會寫的。

楊氏起先對府裡的庶女們,確是想叫她們各憑天命的,各人姨娘教了什麼,女孩們便學些什麼,出了門子便靠著什麼。

金姨娘自家是個賬房出身,便教女兒理得一手好賬,又教她許多人情世故,她自家立身,憑的便是這兩樣;舞文弄墨的事情,秦覽一向是不在意的,金姨娘隻以為男人都不喜,因此並不曾要女兒去學什麼寫字畫畫,隻命她識得幾個字便罷。

如今描花樣子,秦貞娘自然是當仁不讓的頭籌,秦芬這不起眼的小丫頭竟也能排第二個,秦淑咬碎銀牙卻也無法。秦貞娘畫得許久,肩膀發僵,便放下筆來,喚過秦芬:“五妹過來描這邊粗筆畫的,我去邊上喝口茶歇一歇。”

秦淑聽見,連忙上前來接過筆:“我雖沒寫過字畫過畫,卻也能勾兩筆賬本,這粗筆畫的,便交給我吧。”

秦貞娘看了她兩眼,不置可否地走開,秦芬便也不多說什麼,退到了一邊,原是想看著秦淑如何畫的,思索一番還是作罷,乾脆和秦貞娘一起走到另外一邊的茶桌邊上,去看秦珮練針。

因著秦芬是個大人,學東西快些,秦珮見了,愈發好強,近來很是下苦工,練針時也不光顧著急躁了,有一針是一針,繡得甚是仔細,這時慢慢繡得三四針,那邊秦淑“哎呦”一聲,秦珮專注之下被一驚,指尖霎時滲出一滴血來。

秦貞娘搶過秦珮的手指,用帕子按住,怒道:“三姐,你做什麼大呼小叫的,嚇得珮丫頭手都紮破了!”

秦淑今日倒不作態了,煞白著一張小臉,吞吞吐吐地:“怎麼描繡樣,和,和勾賬本……它不一樣……”

秦芬連忙趕去一看,三四尺的繡樣,秦貞娘已細細描了一個小角,初有些樣子了,秦淑沒學過寫字,筆力不勻,此時一筆沒畫好,繡樣已然毀了。

秦貞娘也看見了圖上老大一個墨團,不由得怒火中燒,臉都氣紅了,還記得幫秦珮把手指先包好,然後再來和秦淑辯論:“描繡樣的事情,宋先生已分派給了我和芬丫頭,芬丫頭這些天一邊幫著我描樣子,一邊和珮丫頭一道練針,各人都在儘心,三姐不儘心不說,怎麼反倒來添亂?這樣做事,好沒道理!”

秦淑這時已找回了平日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雙眼一眨,鼻尖就泛紅了:“四妹,我也是想幫忙,你怎麼說得我好似故意破壞似的……”

宋先生在旁邊歇息,聽見動靜已經走了過來,見秦淑委屈,又看了看那繡樣,淡淡地道:“描繡樣這事,原本就會偶爾出錯的,幸而是才開始描,此番毀了,重描也來得及,四姑娘不如從頭開始吧。”

秦貞娘聽了,滿臉的不可思議,從前宋先生雖然也常勸和姐妹們,卻還是公道的,怎麼如今局勢不同,宋先生反倒偏幫起秦淑來了?

秦芬見了秦貞娘的面色,便猜到她又犯起了倔勁,連忙扯了扯秦貞娘:“四姐,宋先生所言極是,咱們與其隻顧著分辯是非,不若重新開始,旁的那些話,也犯不著多說。”

這幾句話,到底露了些脾氣出來,卻也是正理,秦貞娘未曾體會得裡頭意思,拉著秦芬往邊上生悶氣去了,宋先生聞言,倒把秦芬上下打量了一遍。

這位五姑娘的出身,她是知道的,親娘不過是個學說唱的,雖然來曆還算清白,到底卑微,想必也無甚大道理教女兒,怎麼這五姑娘見事,倒比嫡出的四姑娘明白些?

府中內宅風雲變化,秦太太不久前才請了自己去,依依囑咐許多,無非是要自己好生教導四姑娘,多教些心計手段,不必多顧念旁的雲雲。主家的意思,宋先生當然明白,然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她此時叫四姑娘重新開始,乃是叫她把功夫花在要緊的事情上,莫要和旁人白白磨牙虛費時間,瞧方才的光景,五姑娘是懂了裡頭的道理,四姑娘卻尚未明白。

秦芬見秦貞娘氣得直喘粗氣,便好似當年安慰好朋友一樣,伸手在她背後輕撫幾下,替她順氣。自小長到大,姐妹二人還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秦貞娘此時心緒激動,倒被秦芬的舉動弄得眼眶發酸:“五妹,還是你好。”

當著眾人,這話仿佛是在怪宋先生不好似的,秦芬見這嫡姐性子上來頭腦便發熱,不由得又好笑又無奈,柔聲勸道:“四姐是不是描花樣子描得累了?今日天也不早了,不若歇歇,明日再描。我再去練一會針,明日幫四姐一道畫。”

秦珮近來與秦芬一道練針,二人你爭我趕,姐妹間倒親密了些許,聞言也湊過來安慰秦貞娘:“四姐,我手指頭正好戳傷了,有兩天捏不得針的,這兩天我就幫你磨墨好了。”她戳的是左手食指,分明不是捏針的那隻手,說這樣的話,顯然是為了哄秦貞娘高興。

兩個妹妹都一味地軟語安慰,秦貞娘再委屈,也不好意思發脾氣了,用帕子擦了擦臉頰,不知是擦淚還是擦汗,接著用力站起身,昂頭道:“我不累,我們重新開始吧。”

秦芬這時,倒有些佩服起秦貞娘來了。儘心忙了好幾天的花樣子,被秦淑一筆毀去,也不過是稍稍委屈了一會,便有精神重新開始,這樣的心氣,秦芬十二三歲時可沒有。

宋先生也鬆了一口氣,她雖有萬般道理要教導四姑娘,當著眾人卻也不好說得太透徹,隻好就事論事說了兩句公道之語,還當四姑娘要發起小姐脾氣,誰知這孩子竟自己想通了,也免了她這先生費些唇舌調停。

姐妹三人重新鋪上紙,秦珮果然動手磨墨,秦芬也不好意思真叫一個手上帶傷的孩童做事,待她磨得十來下,便接過墨條:“六妹,還是我來吧,你把手歇好了,過兩日好再練針。”

眾人一番忙碌,誰都沒空搭理秦淑,屋裡尋常是沒有丫鬟服侍的,秦淑呆立當中,竟許久不動,還是宋先生來拉了她一把,將她送到了茶點桌子面前。秦淑先是滿眼含淚地坐著,過得許久,發覺無人來理會,無趣地喝了幾口茶,又道:“四妹,我再幫著你畫兩筆吧,這次我一定小心。”

秦貞娘緊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秦芬也懶得理會秦淑的虛情假意,秦珮左右看看,垂下頭去,忽地看見自己手上包著的那塊蝶撲月季的帕子,又抬起頭來:“三姐,你又不會寫字,還是彆添亂了,磨墨、鎮紙,哪樣都成,再不濟,給水盂添添水也行,可彆再輕易動四姐的筆了,你這一筆下去,咱們全要陪著你遭殃!”

秦淑心中,自己是姐妹裡的頭一個,不讓她描花樣子,已是落於人後了,還要如同丫鬟一般,給秦貞娘磨墨,她如何低得下頭去,這時聽了秦珮的話,不過扯起嘴角,隻作是笑了一下:“瞧六妹說的。”乾巴巴說得這一句,卻終究還是沒上來幫忙。

秦貞娘忍不住扁了扁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秦芬恰在對面,正巧看見,一邊覺得心裡好笑,一邊對秦淑的行為深深鄙夷。

這一日,姐妹四個不歡而散,宋先生也不說那許多,收拾一番,往上房去了。

聽了幾個女兒的爭端,楊氏心中已有了數,她原隻當秦淑內裡還算是個好孩子,如今看著,卻終究是老鼠生子會打洞,根子歪了,苗再怎麼也是扶不正的,既如此,也不必顧念什麼家宅和睦了,拿定主意,笑著謝過宋先生:“多謝宋先生告知我這些,往後還要請宋先生對貞娘不吝教導才好。”

宋先生應得一聲:“這是應當的。”想起那位見識明白的五姑娘,有意提攜她一番,忍不住又多提得一句:“我瞧五姑娘,倒是個明白的孩子,今日是她勸了四姑娘,四姑娘才打起精神重新描花樣的。”

除了秦貞娘,這已是第二個有意提起秦芬的了,楊氏笑著虛應得一聲,命紫晶送了宋先生出去,一顆心卻慢慢沉了下去。這個五丫頭,未免也太伶俐了些,比起當年的金姨娘,也是不遑多讓了。

晚上請安,旁人猶不察覺,秦芬卻覺出了楊氏對她的不同。近些日子來,因著她和秦貞娘親近,楊氏待她也很是寬和,除了例行問的吃穿,楊氏總要多問兩句場面話,今日請安,卻是沒有多的那兩句。

待晚飯擺上桌,連秦珮也瞧出不對來了。

秦府的老家是晉州,闔府上下都愛吃甜口,愛吃河鮮,秦芬的口味卻隨了遠來的徐姨娘,愛吃口鹹鮮的,愛吃豬牛羊,徐姨娘入府多年,小心謹慎,早改了口味,秦芬自小由徐姨娘嬌養著,口味和闔府都是不同的。往日裡為了照顧秦芬,飯桌上總有一兩道淡口或鹹口,今日卻是沒有的。

秦芬自然知道裡頭有事,可是她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惹得上房不快,待要問幾句,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總不能直愣愣地開口問,太太,我哪裡做得不對了,你告訴我,我從此改了就是。